秦淮河的冬阳,难得带着几分暖意,洒在浑浊的水面上,也慷慨地铺满了苏晨修缮过的破木屋前那块小小的空地。
新棉被带来的安稳,与新盐带来的希望,像两块温润的暖玉,渐渐焐热了他连日来因颠沛和困顿而冰冷的胸膛。
石板上的微黄盐粒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微弱到几乎忽略不计的苦涩气息,是苏晨亲手打破第一道无形枷锁的明证。
他看着那包盐,掂了掂口袋里剩余的一小点粗盐,低声自语:“不着急,先尝尝这‘宝贝’的滋味,剩下的慢慢弄。”
念头一转,目光投向河面。腹中的馋虫似乎也被刚刚制盐的成就感勾起。
“钓鱼,整条鲜鱼,撒上咱这新盐……”他舔了舔嘴唇,这个念头让人心生期待。
日头正悬中天,阳光暖融融地落在身上,驱散不少寒气。
苏晨回到小屋,小心地用洗干净的竹筒装好那两斤珍贵的提纯盐,密封收在角落。然后,他走到那堆新买的东西前,目光落在那件崭新的靛蓝厚实棉袄上。
那身衣服崭新笔挺,在灰扑扑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扎眼,之前干活一首不舍得穿。
“今日值得。”苏晨脸上露出一丝豁然,新盐初成,是吉兆,是该犒劳自己。
他脱下穿了多日、沾着泥点汗渍的旧粗布短褐,拿起那件厚实暖和的新棉袄,仔细穿好。粗硬的麻布面摩擦皮肤,略有不适。
但那份厚实棉絮包裹下的融融暖意,确实让他感觉整个人焕然一新,更像一个闲适的江边钓客了。
他再次拿起那简陋的“钓具”,拎起装了少许水的破瓦罐。
阳光正好。
新衣在身。
心怀期待。
苏晨推开门,让暖阳完全拥抱自己,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轻松的步态,走向他先前钓鱼的那块背风向阳的河边大石。
江水在冬阳下流淌,碎金点点。远处金陵城炊烟袅袅,几只水鸟掠过水面。冬日河畔,透着一股难得的宁静。
苏晨盘腿在大石上坐下。冬日的阳光暖烘烘地烘烤着后背,新棉袄隔绝了石头的凉气,浑身暖意融融。
他熟练地挂上新挖的、在泥土里扭动的小虫。手腕轻抖,挂着枯枝浮漂的“鱼线”在水面划出细小的涟漪,稳稳落入前方一片水稍深、带缓流回旋的区域。
他安坐下来,耐心守候。阳光暖,风亦柔,一种穿越以来少有的松弛感悄然弥漫。
望着浑浊奔流的秦淮河水,听着枯苇在微风里沙沙细语,再想起刚刚完成的简易“化学工程”,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自胸中升起。
管他什么户籍桎梏,管他什么流落异乡,此刻阳光正好,新盐入囊,腹有食粮,身有暖袍。快意需纵歌。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悠远地望向苍茫水天,开口便唱,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疏朗豁达之气:
“沧海一声笑……” 起句便蕴着啸傲江湖的洒脱。
“滔滔两岸潮……” 目光扫过宽阔的河岸,仿佛置身浩渺。
“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前尘尽忘,只取此刻暖阳。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 声音渐渐拔高,穿透冬日的空旷。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带着洞悉世事的淡然和一丝自嘲。
“江水山烟散涛浪淘尽红尘俗事几多娇……” 歌声在河风中飞扬。
“清风笑,竟惹寂寥……” 尾音悠长,略有苍凉,随即扬起,“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最后“啦啦啦……”的哼唱随性悠扬,融入暖阳与江风。
歌声落定,胸中块垒仿佛随江风而散。苏晨只觉得神清气爽,多日阴霾一扫而空。他嘴角噙着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噗!
就在他心神最为松驰的刹那,那根简陋的枯枝浮漂,猛地向下一顿,紧接着瞬间消失在水下。
那力道沉重得前所未见!苏晨瞳孔微缩,畅达瞬间转为全神贯注的凌厉。
来不及多想,双手猛地攥紧芦杆,腰背力量瞬间爆发,低喝一声,全力向上扬起!
“起!”
水面炸开!
一道巨大的、覆盖着金红色鳞片的鱼尾高高扬起,猛烈拍打水面,水花飞溅,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那挣扎的力道隔着简陋的竿绳清晰地传来,沉猛异常,简易的钓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几乎要断折!
鱼现真容!
一条体型惊人的大鲤鱼!五六斤的份量在阳光下一览无余!
它像一块跃出水面的金砖,在半空中疯狂扭动身躯,鱼尾如同有力的鞭子抽打着空气,水珠西散如雨。
苏晨脚下生根,身体因巨大的拉力而后仰,双脚死死蹬住身下巨石,脸因用力而绷紧,眼中却是难掩的兴奋光芒。
“好家伙,这么大。” 他又惊又喜,肾上腺素急速分泌。
他双臂肌肉贲张,死死抵住劲风般的拉力,凭借鱼竿的韧性和巧妙角度小心牵引,耐心地消磨着鱼最后的力气。
“别想跑。” 他低声嘀咕,一边全神贯注地调整着身位。
人与鱼的角力进入了胶着时刻。苏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绷紧的麻绳和空中翻滚挣扎的巨物上。
而就在此时,在他身后五六米,河畔小径的转弯处。
两道人影悄然伫立。
为首的是一位身量高挑、身着月白色织锦云纹长袍的年轻“公子”。
发髻高束,白玉簪固定,面容清俊得惊心动魄,只是微蹙的剑眉下,一双如寒潭般深邃的眼眸,此刻正凝视着巨石上那个穿着新棉袄、正与大鲤鱼搏斗的身影。
方才那“沧海一声笑”的疏狂歌谣似乎还在空气中回荡,那双凤眸深处掠过一丝惊异,旋即被浓重的探究与兴致所取代。
他身后半步,侍立着一位面色冷硬如石的灰衣男子。腰佩长刀,目光鹰隼般锁定前方的苏晨,同时机警地扫视西周。
右手按在刀柄上,周身散发着无形的迫人压力。他对主子突然停步关注一个河边“渔夫”,显然心存疑惑与警惕。
女帝沐婉晴(乔装的女扮男装的公子)对身后侍卫秦统领的细微动作置若罔闻。
她的目光完全被眼前这矛盾交织的一幕攫住:穿着崭新却朴拙厚棉袄的男子。
刚刚高歌一曲尽显胸中丘壑,此刻却又如最本色的农人般,全情投入于一场与大鱼最原始的角力。
傲视江湖的豪情与俯身尘土的烟火气,竟如此奇异地在他身上同存。
她静静地站着,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起一丝弧度,那弧度极淡,却蕴含着深浓的兴趣。
如同云端之上的凤凰偶然垂眸,瞥见了人间烟火里一颗别致的明珠。
河水奔涌。
鲤鱼搏命。
苏晨专注。
岸边两位不期而至的观众,静默如风景。
冬日的暖阳铺陈开来,金陵河畔的风云似在无声汇聚。
命运的丝线,悄然越过冰冷的河水和厚重的宫墙,于此一隅轻轻触碰、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