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两银子,如沉甸甸的砝码,勉强压住了苏晨心中那份漂泊无依的惶恐。
他没有像暴发户般立刻享受,而是像一个真正的历史学者,带着目的性地投入了新的研究——融入并理解这个名为大周王朝的陌生王朝。
腰间缠着银包的沉重感让苏晨踏实了几分,但也更为低调。
他用十枚铜钱置办了一身劣质的靛蓝粗布短褐,洗去了脸上的污垢,终于褪去了些乞丐般的扎眼。终于漏出了像个人样的样子
然后,他循着最热闹的人声,在城南找到了一个临河的露天茶馆。
说是茶馆,更像一个简陋的棚子。几张油光发亮的矮桌条凳,散坐着三教九流。
跑堂提着长嘴铜壶穿梭,茶客嗑着瓜子,间或响起的哄笑声几乎淹没了河上舟船的欸乃之声。
但苏晨的目光,牢牢锁定在茶馆中央那方小小的空地。
一个须发花白、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的说书先生,正一手执折扇,一手敲响醒木。
“啪!”
嘈杂声顿时低了不少。
“列位客官,茶水润喉,老朽开嗓。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今儿个,咱就讲讲这前朝旧事……”
苏晨用3文钱买下一壶最廉价的粗茶,找了个角落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茶汤苦涩,他浑不在意,只是屏息凝神,捕捉着说书先生那略带沙哑的抑扬顿挫。
“……要说这三国鼎立,魏蜀吴纷争百年,可谁也想不到,最后竟是那蜀汉偏安之地出了真龙!咱那昭烈皇帝之后,后主刘禅……”说书人故意拉长了音调。
“咦?刘阿斗?不是乐不思蜀那主儿?”苏晨忍不住嘴嘟囔。
“咄!你懂什么!”说书先生折扇啪地合拢,指向苏晨,“天降异数,英明神武!合了诸葛武侯未尽之志,收荆州,下江东,联……呃,破曹魏,二十年烽火,一统河山!史称‘季汉中兴’!”
苏晨手中的茶杯差点没端稳。
蜀汉统一?刘禅雄主?
历史在这里,在三国之后,拐上了一条完全陌生的轨道!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汉代之前相同……原来异变始于此!
“……中兴百年又如何?终究气数尽了啊!”说书人话锋一转,折扇点指虚空,语气变得沉痛,“奸佞误国,戎狄环伺!‘季汉’轰然崩裂!英雄并起,群雄逐鹿,天下又陷入五国争霸之局!那一场乱世厮杀,整整一百二十余载!白骨盈野,易子而食!比那春秋战国,更为酷烈三分!”
一百二十余年……苏晨暗自咂舌。那段空白的历史,是用无数生灵的血肉填满的漫长黑暗。
“然而!”醒木再次重重拍下!“天不灭生民!乱世至末,必有真主!应天而生者,起于微末草莽!咱大周的开国太祖——武皇帝!”说书先生眼神亮起崇敬的光彩,“一介……赤贫如洗,身无寸缕,仅凭一只破碗,一根打狗棍……”(他比划着)
苏晨默默咬了一口早上买的硬饼,心道:“开局一个碗,装备全靠打?好家伙,活脱脱的朱元璋模板”
“……太祖真龙也!驱胡虏,灭五国,逐前朝余孽!征伐二十载,以布衣之身,聚百万忠贞之士,开前所未有之大业!二百零一年前,定都……金陵城下!国号——大周!”
金陵!苏晨终于确定了脚下的土地。大周王朝的心脏。开国己二百零一年。而开国之君,乞丐皇帝……听着他熟悉的明太祖崛起史,在这异世找到了惊人的映射点。
第二天,苏晨的调研换到了城内一家中等规模的客栈大堂。
这里比茶馆杂乱,三教九流更多,信息也更碎片化。他坐在角落,要了一碟盐水毛豆,慢慢剥着,耳朵却像雷达,捕捉着那些带着酒气的高谈阔论和低语议论。
“……听说江南又不太平了?那帮泥腿子闹腾得挺厉害?”
“嘘……小点声!禁军刚抓了几个乱嚼舌根的。江南……哼,朝廷自有方略!”
“啥方略?凤凰现在的心思,怕是都在那些个新花样上吧?”
“慎言!要称陛下!”
“凤凰”?苏晨心中一动。隐约指向最高权力的象征。那些人口气虽有抱怨不满,却无人质疑凤凰的威严。
“……税赋又加了!再这么下去,老子那几亩薄田……”
“嘿,你愁税赋?没听北边回来的商队说吗?草原上那些喂不熟的突厥的狼崽子又在摩拳擦掌,上次被打断骨头才几年?我看陛下……咳咳,朝廷也难啊,内忧外患……”
“难不难咱不管,打就打!再让那些突厥蛮子南下,咱这好日子还过不过了?”
“哼,女流之辈……”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刚冒出来,立刻被同伴捂住了嘴。
“你找死啊!敢妄议圣天子?!活腻了!”
那醉汉一激灵,酒醒了大半,脸瞬间白了。
女流之辈?圣天子?
苏晨剥毛豆的手停住了。碎片的信息在脑海中碰撞,勾勒出一个惊人的轮廓:大周王朝当今龙椅上坐着的,是一位女皇帝!难怪说书人昨日含糊其辞,用“圣明在朝”代指!民间有敬畏,亦有潜藏的非议。
第三天,苏晨来到了巍峨的都城东门附近。高大的城墙斑驳着岁月的痕迹,巨大的门洞里车水马龙。
吸引他的,是城墙根下一处灰泥墙面,上面贴着几张颜色深浅不一的黄纸告示。
他混在零星驻足观望的人群里,目光快速扫过。
告示大多字迹陈旧,蒙着一层灰。有的宣告某某官员任命,有的则是通缉江洋大盗。字体是工整的繁体楷书,苏晨辨认起来毫无障碍。
他重点寻找最新张贴、浆糊还的告示。终于,一张稍新的告示映入眼帘。
抬头赫然是大红字:
“昭德三年 安民告示”
正文内容乏善可陈,无非是申明朝廷会保境安民,督促各户按时纳税云云。
但“昭德三年”和落款处那个鲜红的、代表至高权力的玺印印记却无比清晰。
年号!
“昭德”……这就是当下女帝统治的纪年!她在位的第三个年头。大周王朝的运行机器,清晰地刻印在这一纸公文之上。
三天时间。
秦淮河畔的说书、市井客栈的喧哗、城门官墙的告示……
像散落的拼图,在苏晨的历史系大脑中迅速组合、重构。
世界的地形、人文基础与地球高度相似,文明轨迹在汉代之后彻底分叉。
蜀汉逆势统一三国,史称“季汉中兴”,享国百年终至大乱。
“五国”乱世,血火百年。
大周太祖,一位乞丐出身的传奇枭雄,荡平群雄,一统天下,建国大周,至今己二百零一年。
国都金陵,立于这片熟悉的土地之上。
而如今,端坐于大周权力顶峰的,是一位名为沐婉晴的女帝!年号“昭德”,临朝己是第三年。
朝野看似稳定,但茶馆议论中的“江南不太平”,客栈醉话里的“内忧外患”,以及那句带着轻蔑却立刻被扼杀的“女流之辈”,都透露出这平静水面下的汹涌暗流。
苏晨嚼碎了最后一点硬饼渣。
站在人来人往的城门洞下,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层叠的灰色屋顶,望向远方那座宫阙隐约的轮廓。
历史的尘埃终被拂开,世界的真实画卷在他眼前徐徐展开,生存的压力依旧沉重。
但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自己脚下的路,究竟延伸向何方。
也看清了那个庞大帝国的轮廓,以及它至高无上的主人。
未来如何?未知,却己不再是彻底的黑暗。
一种混杂着危机感的、奇异的历史学者式的兴奋,在他心中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