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得令人窒息的花香,开始日夜不停地侵袭着苏晚晴的小院。起初只是轻微的头晕、打喷嚏。苏晚晴只当是春日里寻常的“风邪入体”,忍忍便罢。
她习惯了忍耐。
然而,症状非但没好,反而日渐加重。不过三五日,她便开始剧烈地咳嗽,喷嚏连天,眼泪鼻涕止不住地流。
更可怕的是,她白皙的脸颊和脖颈上,开始冒出大片大片的红色疹子,又痒又痛,抓破了便渗出血水,整张脸不堪,连眼睛都肿得只剩下一条缝。
她浑身发烫,呼吸困难,整夜整夜无法安寝。
苏府也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诊脉,开方,说是“风邪炽盛,兼有湿热”,开了些祛风散寒、清热解毒的方子。
汤药一碗碗灌下去,银子流水般花出去,苏晚晴的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反而愈发沉重。
她像一朵迅速枯萎的花,蜷缩在散发着浓郁花香的房间里,气息奄奄。
苏老爷和苏夫人来看过一次。苏夫人用手帕掩着口鼻,远远站着,眉头紧锁:“怎么病成这副鬼样子?莫不是染了什么疫病?仔细别过了病气给府里!”
苏老爷也只是皱着眉头,吩咐大夫尽力医治,莫要短了药钱,便匆匆离去。
苏婉仪倒是常来,每次来都带着精致的点心和“关切”的问候。
她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看着苏晚晴流脓的脸,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厌恶和满意,语气却充满怜惜:“妹妹受苦了…定是这院子风水不好,回头姐姐帮你求个开光的护身符来。你安心养着,缺什么只管跟姐姐说。”
她甚至“好心”地建议:“那‘醉春烟’开得正好,香气能安神,你多闻闻,说不定好得快些。” 说完,又带着那令人窒息的香气离去。
就在苏晚晴以为自己要被这无休止的“风邪”和“湿热”折磨致死,或者被当成“疫病”丢到某个荒僻庄子自生自灭时,一个在苏府后门附近,开着小医馆的穷郎中周怀安,被从小照顾她的周嬷嬷偷偷请来。
周怀安很年轻,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身上带着淡淡的药草清气。他看到苏晚晴的模样时,眼中没有厌恶,只有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没有像之前的大夫那样把脉就开方,而是仔细询问了发病前后的情形,尤其仔细查看了她窗下那几盆开得正艳的“醉春烟”。他甚至捻起一点花粉,凑近鼻尖闻了闻,又观察了一下苏晚晴接触到花粉后皮肤的反应。
“这不是风邪,也不是湿热。”周怀安的声音温和而肯定,“这是‘花粉侵扰之症’,医书上称为‘花藓’。小姐体质对此花之粉过敏,接触其花粉香气,轻则喷嚏流涕,重则如小姐这般,疹块遍体,气窒难安,久则伤及元气。此花,便是病根。”他指着那几盆“醉春烟”,语气斩钉截铁。
在周嬷嬷的帮助下,那些艳丽却致命的“醉春烟”被连夜移出了小院。
周怀安开了几副极其对症、药性温和却有效的方子,并嘱咐了诸多饮食起居的禁忌。他甚至还留下几包特制的药浴粉末,叮嘱每日浸泡以缓解痒痛。
移走了花源,服用了周怀安的药,不过短短数日,苏晚晴那恐怖的疹子便开始消退,咳嗽减轻,呼吸也顺畅起来。久违的力气,一点点回到了她虚弱的身体里。
从那时起,苏晚晴便常以“旧疾复发”为由,悄悄去周家小医馆。周怀安心知肚明,却从不点破。诊脉之余,他会温和地与她说话。
讲他随父亲在乡野行医的见闻:如何用土方子救活了一个被毒蛇咬伤的樵夫;又如何遇到一个穷得只剩几个铜板的老婆婆,他不仅分文未取,还倒贴了药钱,结果三日后,老婆婆的孙子提着一篮子还带着露水的山果来谢他,那果子酸涩,却是周怀安吃过最甜的谢礼。
“医者父母心,见其苦痛,焉能袖手?钱财有价,人命无价。”周怀安说这话时,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有光。
苏晚晴听得入了迷。在苏府那个冰冷压抑、处处算计的牢笼里,那个穿着青衫、眼神清亮、身上带着药草清香的年轻郎中周怀安,如同穿透苏府阴霾的一道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苏晚晴灰暗的生命里。
他同情她的遭遇,却无半分轻视怜悯,只有平等的尊重和真诚的关怀。
她钦慕他的正首、善良,更仰慕他那颗在浊世中依然纤尘不染的仁心。
而苏晚晴在苏府,本就是被遗忘的角落。只要她不做出格的事,不引起主母的特别注意,她偶尔的消失,去那个弥漫着药草清香的小医馆,去听那个青衫郎中说那些温暖的故事,竟也成了她那段晦暗岁月里,唯一鲜活的色彩和支撑。
——
烛芯“噼啪”爆出一朵灯花,将苏晚晴从短暂的温暖回忆中惊醒。她眼中的暖意迅速褪去,只剩下更深的冰冷和恨意。她看着大堂里神色各异的众人:
“事情的转变,是从苏婉仪嫁给你,郑远——”苏晚晴的目光刀子般刺向郑远,打断了自己的回忆,声音冰冷,“——然后,她生不出孩子开始的。”
她顿了顿,看着郑远瞬间难看的脸色,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快意:“那时候,你己经得了京中某位大人物的青眼,升迁在望了吧?哦,忘了说,你当初那个芝麻绿豆大的官位,还是靠着你岳家,也就是苏家,托人走门路才谋来的,对吧?”她毫不留情地撕开郑远的遮羞布。
“你…!”郑远气得脸色发紫,想反驳却被宋砚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苏晚晴不理他,继续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诉说:“苏婉仪生不出孩子,眼见你的官越做越有希望,她慌了。她跑回苏家,扑在她那位好母亲怀里哭得肝肠寸断。她说,郑远己经动了要纳妾生子的心思,到时候庶子占了嫡长,她这个生不出蛋的正妻,在这府里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小吴听得咂舌,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低声嘀咕:“啧,比戏文还精彩…”
赵大则撇了撇嘴,一脸不屑地别过头,显然对“纳妾生子”这套很看不上眼。
“我那‘慈悲为怀’的嫡母,和我那位‘深谋远虑’的父亲,一听就急了。”苏晚晴的讥讽几乎要溢出来,“他们可怜自己的宝贝女儿,更舍不得郑远这个眼看就要飞黄腾达的‘好女婿’!他们想啊想,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既然郑远非要个孩子不可,那不如,这个孩子,还是从苏家的‘肚子’里出来!”
苏晚晴猛地抬头,环视着大堂里神色各异的众人,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愤与绝望,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冰凌:
“于是,我这个在苏家活了十几年,如同影子、如同摆设、如同一条狗的庶女,终于…被他们想起来了。他们想起,苏家,还有这么一个可以用来生孩子的‘肚子’。”
大堂内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被这赤裸裸的、毫无人性的“借腹生子”计划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