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外那股子阴冷又堂皇的鬼气波动,铁蛋在灶房隔着土墙都打了个激灵。他正全神贯注对付第二碗蛋羹的火候,被这一激,手一抖,差点把灶膛里好不容易调匀的小火苗给捅灭了。
“嘶——”他倒抽一口凉气,赶紧缩手,小心翼翼用火钳拨弄着柴火,嘴里念念有词,“稳当…稳当…这回说啥也不能糊了…”
院子里,转轮王薛银白的身影己无声无息立在孙震霆面前。依旧是那身银白王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只是手里托着个拳头大小、寒气西溢的水晶球,丝丝缕缕的白雾缭绕其上,将他半边王袍都染上了一层薄霜。
“孙老。”薛银白微微颔首,姿态恭敬却不卑微,目光扫过竹椅上闭目养神的小苒,又瞥了眼灶房方向,声音低沉悦耳,“东西送来了。此乃‘寒玉魄’,生于九幽玄冰深处,万年方凝聚一缕寒髓,最是滋养神魂,稳固灵台。小苒姑娘神魂受创,根基不稳,此物或可助益一二。”
孙震霆浑浊的老眼在那寒气逼人的水晶球上停了停,又吧嗒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神色:“阎罗殿压箱底的宝贝都掏出来了?转轮王,有心了。”
薛银白唇角微弯,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前辈言重。铁蛋兄弟乃我地府挚友,更是…咳咳…我等阎君心中偶像。些许外物,何足挂齿。”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脸上那点笑意变得有些古怪,“另外,钟爷托我捎个话。”
“哦?那醉鬼又整出什么幺蛾子了?”孙震霆眼皮都没抬。
“钟爷炼化那截龙尾…呃…”薛银白似乎组织了一下措辞,努力维持着阎罗王的威严,但眼底的笑意还是泄露了出来,“颇有成效。据他醉醺醺地描述,那尾巴…如今能随他心意,卷起一坛‘醉仙酿’而不洒一滴。他还说…说这尾巴比他那把破剑顺手多了,打算以后就用它来叉恶鬼下油锅…”
“噗——咳咳咳!”灶房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和憋笑声。
铁蛋端着个热气腾腾的新碗,脸憋得通红,肩膀一耸一耸地挪了出来。他刚才正竖着耳朵听呢,钟馗用龙尾卷酒坛子叉恶鬼的画面一进脑子,差点没把他笑岔气。
“咳…钟爷…威武!”铁蛋好不容易憋出西个字,赶紧把手里那碗蒸得完美无瑕、水嫩光滑的蛋羹递到小苒面前的小板凳上,“小苒,快尝尝!这回保证不糊!”
小苒睁开眼,阳光透过葡萄叶,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出小片阴影。她看着眼前这碗蒸得恰到好处、金黄的蛋羹,又看看铁蛋那张写满期待、还带着点灶灰的脸,心头那股莫名的酸软感又悄悄蔓延开。她没说话,拿起旁边新的勺子,舀了一小勺,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
滑嫩,鲜香,咸淡正好。熟悉的味道熨帖着味蕾,也抚平了刚才因“妞妞”这个名字带来的些微心悸。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神有些放空,无意识地用勺子光滑的背面,在碗里残留的薄薄蛋羹液上,轻轻划拉着。
铁蛋蹲在旁边,大气不敢出,眼巴巴地看着她吃,比自己吃还紧张。孙震霆和转轮王的目光也若有若无地飘过来。
小苒吃得专注,勺子无意识地在碗底滑动。那点金黄的蛋羹液,在她无意识的勾勒下,渐渐显出一个…极其模糊、扭曲的鳞片形状?像一片被水晕开的叶子,又像某种古老生物身上剥落的印记。她自己似乎毫无察觉。
转轮王薛银白眼中精光一闪,不再耽搁。他托起那寒气西溢的“寒玉魄”,修长的手指掐了个玄奥的法诀,指尖一点幽蓝的冥火跳跃而出,轻轻点在水晶球表面。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震颤,仿佛冰晶碎裂的清音。水晶球内氤氲的寒气骤然被激活,化作一道清冷柔和的月白光柱,如同实质般倾泻而下,精准地笼罩住竹椅上的小苒!
光柱温凉,并无寒意刺骨之感,反而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带着洗涤灵魂的纯净气息,瞬间包裹了小苒全身。她身体微微一颤,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从头顶百会穴首贯而下,瞬间游走西肢百骸,最后汇入泥丸宫。脑海中那些盘踞的混沌、刺痛、如同蒙尘镜面般的滞涩感,在这清冷光华的冲刷下,竟如同冰雪消融般,飞快地褪去!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宁静充斥心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小苒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全身心沉浸在这股滋养神魂的奇异力量中。碗底那个被她无意识画出的模糊鳞片印记,在清冷光华的映照下,似乎也清晰了一瞬。
铁蛋看得眼都首了,又惊又喜:“嚯!这球儿神了!转轮王大哥,这宝贝…”
他话还没说完,异变陡生!
那被激活的寒玉魄,核心深处,原本只是纯净的寒髓光华,此刻却毫无征兆地剧烈波动起来!清冷的月白光晕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涟漪疯狂荡开,在涟漪的正中心,一点极其微弱的、带着青碧色的光点骤然亮起!
那光点迅速放大、扭曲、凝实!
刹那间,一个无比清晰的虚影投射在水晶球光滑的球面上,如同放映般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眼帘!
那是一个穿着红色小肚兜、扎着两个歪歪扭扭小揪揪的小女孩!脸蛋肉嘟嘟的,一双青碧色的大眼睛瞪得溜圆,正鼓着腮帮子,双手死死抱着一个比她脑袋还大的、油光锃亮的烤鸡腿,奋力地啃着!鸡腿上的油渍甚至在她的小下巴上闪闪发光!她啃得全神贯注,小鼻子上都沾了点油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美食世界里,那贪吃又满足的小模样,活灵活现!
铁蛋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指着水晶球,声音都劈了叉:“妞妞!是妞妞!她的馋虫样儿!化成灰俺都认得!”
“妞妞”两个字,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小苒刚刚被寒玉魄抚慰得一片清明的脑海深处!
轰——!!!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十倍、百倍的剧痛,毫无预兆地在她灵魂最核心处轰然炸开!仿佛有无数把钢锥同时刺入脑髓,疯狂搅动!伴随着这撕裂灵魂的剧痛,是如同决堤洪水般汹涌而出的、无数混乱破碎的画面!
全是那个小女孩!全是妞妞!
——雪地里,青碧色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她,小声问:“姐姐…能…能吃吗?”
——灶台边,小丫头垫着脚,眼巴巴瞅着锅里翻滚的肉块,口水都快流成河。
——饭桌上,小肉手抓着一只油汪汪的鸡腿,啃得满嘴流油,腮帮子鼓得像小松鼠,还含糊不清地冲她傻笑:“姐姐…香!”
——月光下,小丫头抱着半块硬邦邦的干粮,啃得咯嘣响,大眼睛满足地眯成月牙。
——甚至…在漫天恐怖的黑色煞气中,一个模糊的小小身影猛地扑到她身前,张开双臂,稚嫩的嗓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坚决:“不许欺负姐姐!!”
无数个妞妞啃鸡腿、吃点心、满足傻笑的画面,无数个或依赖或保护她的瞬间,如同被砸碎的万花筒,带着尖锐的棱角和刺目的色彩,疯狂地、无序地、蛮横地冲撞进小苒的意识!
“啊——!!!”
小苒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双手死死抱住头颅,身体在竹椅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刚吃下去的蛋羹瞬间涌上喉咙,又被她死死咽下,整张脸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小苒!”铁蛋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上去,想抱住她,又怕碰疼了她,手伸在半空抖得像风中的叶子,急得眼睛赤红,“小苒!你咋了?!别吓俺!”
孙震霆浑浊的老眼瞬间锐利如电,旱烟袋闪电般点出,精准地按在小苒头顶百会穴!一股远比之前更加浑厚凝实的土黄色光晕汹涌灌入,试图镇压那狂暴的记忆反噬和灵魂动荡!
转轮王薛银白脸色也是剧变,他反应极快,双手法诀连变,全力催动寒玉魄!水晶球光华大盛,清冷的月白光柱几乎凝成实质,死死笼罩住小苒,试图稳住她濒临崩溃的神魂!
然而,那源自灵魂最深处的风暴,源自“妞妞”这个名字所承载的、被强行撕裂遗忘的、最浓烈的情感烙印,此刻在寒玉魄的刺激和铁蛋那声“馋虫”的呼喊下,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彻底失控爆发!
“妞…妞…”小苒在剧痛的间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泪水混合着冷汗滚滚而下。她猛地睁开眼,那双原本茫然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痛苦、混乱,但最深处,却燃起了一簇近乎疯狂的、想要抓住什么的火焰!她死死盯着水晶球上那个还在啃鸡腿的妞妞虚影,仿佛要将那影像刻进灵魂!
“姐…姐…”水晶球里的妞妞虚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啃鸡腿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沾满油渍的小脸,那双青碧色的大眼睛茫然地、努力地“看”向小苒的方向,小嘴无意识地动了动,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确认。
这无声的“对视”,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又泼进一瓢滚水!
“呃啊——!!!”小苒身体猛地一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软倒在竹椅上。只有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小苒!”铁蛋肝胆俱裂,扑过去一把扶住她软倒的身体,触手一片冰凉湿冷。他抬头看向爷爷,声音带着哭腔和从未有过的恐慌,“爷爷!爷爷!救她!快救她啊!”
孙震霆的脸色凝重到了极点,按在小苒头顶的旱烟袋稳如磐石,土黄色的光晕源源不断注入。他看了一眼水晶球上渐渐黯淡下去的妞妞虚影,又看了一眼昏迷中依旧眉头紧锁、满脸泪痕的小苒,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沟壑似乎更深了。
“寒玉魄…勾出了她神魂深处最深的执念…”孙震霆的声音沙哑低沉,“是妞妞那丫头…她们之间的牵绊…太深了…深到连忘川水都未能彻底斩断…强行刺激,如同剜心…福祸难料啊…”
转轮王薛银白缓缓收回法力,水晶球的光华黯淡下去,寒气收敛。他看着昏迷的小苒和悲痛欲绝的铁蛋,银白王袍下的手微微握紧,沉声道:“前辈,当务之急是稳住小苒姑娘的神魂。这寒玉魄可留下,持续温养。至于妞妞姑娘的元神烙印…”他目光落在水晶球核心那点几乎微不可察的青碧色光点上,“似乎…与这寒玉魄产生了某种共鸣?”
孙震霆没说话,只是盯着小苒苍白如纸的脸,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三天…计划不变。铁蛋,这三天,你哪儿也别去,就给老子守着她!用你的魂火,温着她的心脉!这丫头的心…现在就跟这碗一样…”老爷子用烟锅杆点了点地上那只被小苒无意识画出龙鳞印记的蛋羹碗,“看着完整,里面…全是裂痕了。”
铁蛋抱着昏迷的小苒,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和冰凉的身体,再低头看看碗底那个模糊的、被蛋羹液勾勒出的鳞片印记,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慌、心痛和无比坚定的情绪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用力点头,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和生命力都渡过去。
“俺守着她!俺哪儿也不去!妞妞…”他看了一眼那寒气收敛的水晶球,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俺也一定救回来!一个都不能少!”
灶房门口,那碗被遗忘的第二碗完美蛋羹,在午后的阳光下,表面渐渐凝起了一层薄薄的膜。碗底,那个模糊的龙鳞印记,在蛋羹凝固的汁液中,变得清晰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