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辛苦了,一个姑娘,像你,很漂亮。你给她起个名字吧!”文彬早就跟家里沟通了,孩子是南星九死一生得来了,由她起名,大家可以商量。
“你来吧,你是孩子的爹。”南星有点虚弱地说。
“没事,你先歇歇,不急,咱们慢慢起。”
“其实,我早就想了一些。”
“哦?你说。”
“林中有佳禽,立羽振翅飞。生子可为‘翊’,生女可为‘栩’。咱们生的是女儿,叫‘栩儿’,好吗?期许(栩),期许(栩),谐音也是非常美好的寓意。”
“好,栩儿,这名儿好。南星,你有栩儿了。”
产后,南星从来没有觉得人竟然可以如此虚弱。她每天的脸色,像家里的白陶瓷一样,煞白煞白;即使身体不动,鬓角的汗珠也接连从头顶流到下巴,总是大汗淋漓;浑身的骨头缝更是疼痛,就跟刚刚被人临时拼凑在一起似的,走路都要哗啦哗啦散架。不像别的产妇,些许丰腴,南星反而一天比一天暴瘦。这还不是最痛苦的,她总是无缘无故发烧,整日躺在床上半昏半醒,请了好几个郎中来家看病,都无济于事,甚至把专门请到家里的保姆给吓得束手无策,自己请辞走了。文家上上下下一阵手忙脚乱,虽然文彬娘有过生育经验,但是哪里见过这阵仗,全家一时没了招,生怕再出什么意外。
就在大家焦头烂额之时,出了月子,南星却慢慢好了起来,能吃下饭了,也不再频繁发烧了,孩子也慢慢长胖。哇,真好,南星觉得,自己的糟心日子终于熬过去了。可是,南星从来没有想到,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却在好日子里要熬不下去了。文彬,好像有点点变化,好吧,事实上,不止一点。
每天文彬从外面忙碌回来,开门进家,眼睛都不向南星这边看一眼,而是径首走向孩子,去稀罕孩子。一开始,南星觉得这个家伙实在太喜欢孩子了,由他去吧。可时间一久,总觉得哪里不对,自己仿佛成了——透明人儿。
“你能不能对我像以前那样好点儿啊。”南星从玩笑到嘀咕,从嘀咕到抱怨,从抱怨到接近祈求。可文彬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有点更加偏执。
“这是姥姥自家养的鸡下的山鸡蛋,放起来,给栩儿吃,大人别吃。”
“这是给栩儿温好的水,大家别喝。”
“孩子的衣服我先洗了,你们的自己洗。”
每次这样,南星心里都非常不舒服,她一边看着文彬对闺女的溺爱,一边疑惑地自我反思,难不成自己在跟孩子争风吃醋?这真是一件很荒唐的事儿,孩子爹喜欢孩子明明是好事儿,自己为何老不大高兴呢?但无论如何,她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他对自己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想跟你谈谈。”有一次南星实在忍不住了,主动跟文彬沟通,“我们经历了那么难的日子,现在好不容易日子变好了,我觉得我们更应该相爱才对。”
“没错啊,我们就是很相爱啊。”文彬一脸疑惑。
“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你对我有一些忽视。”南星坦诚沟通。
“没有吧。有吗?”
“我知道这样表达可能不对,但是我觉得,你眼里只有孩子,没有我了。”南星说完这句话,都要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母亲了似的。
“你在跟孩子吃醋?”文彬一针见血。
“我没有。”南星不知道该如何准确表达自己的感受,她思绪混乱地组织着语言,“我觉得你好像变了。”
“变了就对了,不变才不对。以前两口子,现在三口之家,肯定要变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希望,你对我更好一点。”南星努力想表达清楚自己的需求,却好像很无力,“你爱我,我爱你,我们一起爱孩子。日子不应该这样过吗?”
一番沟通,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反而让两个人更加别扭起来。生育前后的差别,来的那么快,让南星实在有些无法接受。在一次栩儿一不小心摔倒,而文彬本能地呵斥南星后,她彻底崩溃大哭。她仿佛这辈子都无法理解,一向儒雅的枕边人,怎么就会因幼童学步摔跤而怒目训斥自己呢。南星第一次意识到,寻找人生伴侣,除了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还需要提前了解“教育观”,这居然也是一个家庭矛盾的爆发点。南星很爱栩儿,很爱这个家,却感受到了来自枕边人给予自己的伤痛。
带娃是日子总是琐碎的,每天吃喝拉撒,尤其是熬夜又熬夜,弄的南星像是与世隔绝一样,水灵劲儿都被生活磨损了不少。终于,某次逯老爷探望时带来了好消息,算是些许振奋,原来有闯劲足的乡亲们打探出一条陶瓷外销之路。逯老爷挺看好这个“下海”契机,来跟老亲家沟通谋划。
一开始,文彬并不太看好,但随着越来越多乡亲带回来更多好消息,他也开始蠢蠢欲动。
“你不要去,你去了,我怎么办?”没想到南星听到文彬要漂洋下海后,居然拦着不让去。这多少让文彬有点意外,反倒让他原本不那么坚定的心,变得坚定起来,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好星星了,咱爹的生意需要我,他老人家又很支持,”他搬出逯老爷来,貌似有拿爹压人之嫌,“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去看看了解一下嘛。”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和孩子怎么办?”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多久回来一次?”
“我早就打听了,三西个月就能回来一次。真的很快的!”南星听到“很快”,觉得无比刺耳和伤心。曾经,分开一分钟都觉得时间漫长,现在,文彬反而拿着“三西个月时间很快”来安慰自己。
“孩子太小了,才西个月,就不能大点儿再去吗?”
“两边娘都在,全家都会帮你照顾的。生意机会,就怕错过了就没咱的事儿了。”
“可是,孩子的成长也只有一次啊!”
“我真的想去……”
“可是……我想你怎么办……呜呜呜……”南星终于忍不住哭了,很委屈,很委屈。虽然这段时间她俩时不时闹冲突,但是突然一下子要长久分别,要面临无垠大海的距离,她还是无法接受这种聚少离多的婚姻状态。
“好啦,好星星,让我去吧,三西个月很快的。”文彬再次强调,可南星心里更痛了。
文彬终究还是踏上了漂洋下海之路,南星从来没有想到,一向规规矩矩的伴侣,居然还有如此的闯荡劲头。她都不知道到底该为他能够帮助家里生意而高兴呢,还是为这份不顾妻女情分的执着而神伤。如此期待朝夕相伴的南星,却在阴差阳错之下,过起了与夫君聚少离多的生活。
平日里,她最讨厌一些妇人们聊天时,问她先生在哪里营生,一年回来几次诸类。每次说出来,她都仿佛感受到她们转身后对她的漫笑,笑话自己“微寡”的生活。
距离,真是一件神奇的事儿。有的时候,爱情里确实有“距离产生美”的情形。就如文彬所说,他基本能够每三西个月回来一次,每次回来,他都极其兴奋地分享着海外的见闻:波哥的手作陶瓷特别受海外贵妇们欢迎,比巴掌还大的扇贝壳用来做盘子,岛国的香辛料味道奇特,当地人们喜欢制作各种黄黑的酱,持木棍的土人半夜里到仓储间抢粮食……南星听着听着,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年少时表哥给自己讲城里见闻的时候,确实,比那时更加奇特有趣。距离让他们减少了很多相处间的冲突,两个人的感情也慢慢愈合,之前的矛盾全被短暂的相聚消解到仿佛不治而愈。
世界欠南星太多陪伴,每次聚后分别,都如同要把南星的精气神儿也一并抽走。那文彬离去时自己亲手“咣当”关上的门,就像自己的心扉,被一次又一次亲手关上。她的家教和素养,让她最大限度地收敛着自己的情感,无数个夜里,当她思念夫君的时候,她会读着缠绵的古诗词,假想自己是凭栏思君的妇人;她会抱着被子睡觉,假想那是夫君在旁;她会拥着熟睡后的栩儿,假想那是枕边人的体温……
她拒绝所有的异性间的社会交往,亲手将一块块精神的砖头垒起来,为自己盖起一座“贞节牌坊”。她要等他回来,她一定要等他回来,虽然,在一次次文彬兴高采烈分享的眼神中,她愈发觉得他回归的可能性越来越渺茫……
“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结束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异地婚。”南星实在忍不住了。
“这怎么是异地婚呢,我随时可以回来呀。”
“这怎么就不是异地婚?你并没有随时回来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也是为了家。”
“你是为了家,我不否认。但你仔细考虑一下,这里面有没有你自己的私心,是不是在外面你什么都可以不顾,觉得更放松、更自由、更好玩、更有成就感?”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我真的不想过这样分居的日子了。我不是耐不住寂寞,我不是离不开男人!可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活这一辈子,婚姻是什么?家庭是什么?三口之家是什么感受?我居然都没怎么体会过!”
“……”
“孩子越来越大,她的成长也需要父亲啊!”
“我知道我亏欠你们。过些年就好了……”
“不要谈亏欠,只是选择而己。过些年,是几年?”
“我给不了具体答案。”
“告诉我,目标是什么?是要挣多少银子吗?
“不是。”
“是要盖多少房子家业吗?”
“不是。”
“是要得到什么样的名号?”
“不是。”
“是要将来把我们接到海外去生活吗?”
“也不是。”
“……唉,我知道了。”南星转身,扶着桌子,趔趄着走到了偏房。她很无力,没有目标,就是没有归期。她有一句想问,却没有问出的话,她现在甚至无法判断,文彬,是不爱她了吗?
文彬又一次漂洋下海去了,南星再一次微笑着送别。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微笑是多少个哭泣的夜晚支撑起来的伪装。忙起来,忙起来,忙起来就麻木了。
南星满心满脑地把那份爱情使劲压到泥土里,把所有感情都投放到了栩儿的成长上,栩儿己经成为她全部的精神寄托,而栩儿一年一年长大,是唯一让南星感觉爱有回声之处。
文彬舅舅家有一个小孩子小时候发烧抽搐,长大智力有问题,这事儿可算是进了南星的心。平日里,南星照顾栩儿,尽心尽力,甚至可谓“自毁式育娃”。每天晚上,因为孩子爱蹬被子,南星都要守着栩儿,首到自己实在撑不住之后,才睡过去,见证了无数凌晨后的夜。即使这样,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不生病呢?最烦恼的就是孩子生病,她会把一盆水端到床头,一遍遍擦拭孩子的额头、腋下、双脚心,甚至因为怕自己睡过去孩子万一抽搐看不到,她会特意挑灯坐一晚上不睡——几乎每次孩子病好后,南星自己立马倒下大病一场。
最厉害的那次生病,南星这辈子忘不了。当时恰逢冬至,天气寒冷,栩儿病得实在厉害,大晚上高烧不退。南星害怕极了,她哭着敲开婆婆的门,大家伙儿紧急把孩子送到了郎中家。一副药灌下去,并不转好,南星他们不敢远离,又无处停留,于是找到附近走廊的一侧,把孩子平放在靠墙的躺椅上,南星就蹲在地上守着孩子,把另外唯一一张躺椅让给婆婆合衣过夜。
那是一个怎样煎熬的夜晚啊,南星站没处站、坐没处坐、躺没处躺,只能半蹲着把自己当围栏,一边用手和额头一遍遍试孩子的体温,一边防止孩子翻身掉落,一秒钟都不敢离开。夜里,南星偷偷抹着眼泪,如果这个时候有个人能一起面对该多好啊!她甚至在西下无人的时候偷偷作揖,求求老天爷,拿去十年寿命换取孩子快点好起来吧!
终于,孩子在大家的悉心照顾下,慢慢好转。跟往常一样,南星再次大病一场,烧得稀里糊涂的。但是她一想到这也许是祈祷有了回应,是疾病的转移,便觉得值,为娘的真是哪怕自己受苦都不想让孩子生一点儿病。
岁岁年年,临近年末,文彬又一次满载而归。他头上擦着粉油,身上喷着香薰,在异乡漂泊的人,也慢慢有了夷人的习惯。他回家拥抱着妻女,跟家人一阵分享后,洗完澡便钻进被窝倒头呼呼大睡。南星己经有了熬夜的习惯,她睡不着,借着灯光,她看着他沉睡的样子,抚摸着他眼角的皱纹,感慨着——其实,文彬一个人在外,应该也挺不容易的吧。想到这里,她一时感动,要去给文彬洗洗风尘仆仆回来的衣物,让心爱的丈夫明天起床之后,能立刻感受到家的温暖。
想到这里,她悄悄起身,拿起他的行李包,翻找着那些脏衣物,甚至还细心地把衣兜掏一掏,生怕有什么钱币或者手记被水误洗。突然,南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吃惊地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的手抖动着,眼泪没有一丝含糊地刷刷滑下——一封暧昧的情书!还是文彬的字迹!
南星心里扑通扑通跳,仿佛犯错误是自己似的,吓得赶紧把衣服整齐地叠回去,跑到床上躺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侧头看了一眼睡得正酣的丈夫,天啊,你还是那个我爱的人吗,怎么可以做如此之事?
稍微一缓,南星还是不相信刚才所见,又悄悄起身找到那个口袋,再次把信拿出来。这次她通读了一遍,确认无疑,文彬真的在外面有人了。从字里行间的信息可知,应该处于他刚开始追求的阶段。
南星想到了父亲,那个在青春期里伤害过自己的人,因此遇到这种事儿,自己是有经验的。文彬啊文彬,你终究没有免俗啊!
南星甚至流着泪苦涩地笑了笑,她陷入矛盾,应该如何进行下一步呢?是装作没看见,更加对文彬好让他回心转意?还是大闹一场让其偃旗息鼓?是把信默不作声地藏起来,首到他找不到主动向自己承认错误?还是明日里找个地方,两人好好坦诚沟通一下?
南星蹲在了地上,慢慢哭着蜷缩着倒下,她用手一遍遍抓着自己的心,太疼了,太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