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铁皮屋顶凿出第八个窟窿时,陈实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蛇皮袋。发霉的校服领口蹭着小默的下巴,男孩踮脚摘下墙上的《拾光者》,画纸边缘被水渍晕成波浪状。
“能贴在新家。”小默用塑料袋裹紧画作,动作轻得像包中药铺最后一钱人参。
城中村窄巷里飘着腐菜叶味,三轮车轱辘碾过积水坑,溅起的水花打湿老赵补丁摞补丁的裤腿。这老头把废品堆在车斗,硬腾出半米空地:“破烂陈,搬家都不喊我?”
陈实盯着车板上晃动的合金锯片——那是他前夜用三包泡面换来的“废铁”,此刻倒像块生锈的纪念碑。老赵呼哧喘气蹬车时,车链卡啦声混着《拾光者》塑料袋的摩擦声,碾碎了巷口早点摊的热气。
新出租屋在废弃针织厂顶楼。铁门推开时,霉味像团湿棉花塞进鼻腔。陈实摸到墙上的绿苔,指缝立刻黏满滑腻的腥气。
“通风好,便宜。”房东嚼着槟榔,唾沫星子喷在收据上。月租三百的价码刺得陈实眼皮跳——这价钱本该租厕所隔间。
小默忽然蹲下身。男孩食指抹过窗台积灰,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霉斑,黑绿色菌丝正沿着墙缝蠕动。他转头时,陈实看见儿子睫毛上粘着孢子的微光:“爸,像不像星云图?”
老赵咣当卸下破台扇。陈实才发现扇叶上结着蛛网,铁罩锈蚀成镂空雕花。插头插入墙面的瞬间,整层楼的灯都暗了暗。
陈实在天台发现宝藏是在搬来第七天。
暴雨冲垮了年久失修的排水渠,水泥块坍塌处露出成捆铜线——老针织厂偷排的废料,在暗无天日的混凝土里发酵了二十年。
铜锈蹭在手心像撒了金粉,陈实喉咙发紧。这玩意儿按废品价算,抵得上他捡三个月塑料瓶。但撬动混凝土块的闷响惊动了楼下麻将馆,老板娘叉腰骂街时,他抱着铜线缩在蓄水箱后,心跳声震得胸口生疼。
小默就是这时抱着画板出现的。
男孩支开写生架,铅笔唰唰声盖过楼下的叫骂。等麻将馆铁门哐当关闭,陈实才发现儿子画的是排水渠废墟——坍塌处被他改画成恐龙骨架,铜线成了化石腹腔里的金色血管。
“赵爷爷说,废品站收铜线要登记身份证。”小默撕下画纸递过来,恐龙骨架旁多了个戴草帽的小人。
卖铜线的钱换了西十斤挂面,余下两张皱钞被陈实缝进枕头。那晚他用捡来的电磁炉煮面,铁皮屋第一次飘起食物香气。
小默把丙烯颜料挤进裂口的酱油碟,在霉斑最密集的墙面涂鸦。蓝绿色菌丝成了海底水草,游动的荧光小鱼是他用夜光贴纸剪的。陈实嗦着面条抬头时,整面墙都在幽暗里荡漾。
“像不像海底两万里?”男孩咬断挂面,嘴角沾着星点荧光。
老赵蹬车送来半扇破屏风时,正撞见这对父子就着墙上的发光鱼群吃面。老头摸着屏风上的螺钿碎片啧啧称奇:“明代老货,糊上水泥当垃圾……”
陈实突然呛住。他认出那些贝壳镶嵌的纹路——上周收的“建筑垃圾”里,有包同样材质的碎木料,此刻正垫在床脚防潮。
发现铜线的事终究没瞒住。
麻将馆老板娘领着片警踹门时,陈实正在教小默分拣废金属。强光手电筒扫过墙上的发光海洋,警官的质问卡在喉咙变成惊叹:“这…这违建还搞装修?”
小默突然举起画板。
《排水渠化石》的素描被手电筒镀上金边,恐龙骨架上的铜线闪着真理般的光泽。陈实感觉裤袋里的西十块钱开始发烫——那叠卖铜线的零钞,此刻像块烧红的铁。
“孩子兴趣班作业。”老赵不知何时堵在门口,手里晃着串生锈钥匙,“针织厂废料是我让捡的,要罚罚我。”
陈实攥紧儿子渗汗的手心。男孩掌纹里还嵌着丙烯颜料,此刻正随脉搏突突跳动,像群被困在皮肤下的发光鱼。
当霉菌成为星云图,当铜线化作恐龙血脉,陈实在腐朽的出租屋里重新校准了价值坐标系。小默用画笔篡改现实的瞬间,照亮了废品堆里藏着的文明密码——所谓垃圾,不过是放错位置的史诗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