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梅啊……那个……李家二婶的话你也听到了……娘知道委屈你,可你爹的药……实在是……你看……要不……”
张秀英的声音带着哭腔,像钝刀子割在林晓梅的心上。土屋里昏黄的煤油灯光,将母亲佝偻瘦削的身影投在坑洼的土墙上,扭曲而巨大,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未尽的话语,是赤裸裸的生存法则——用女儿的一生,换丈夫续命的药,换一家人苟延残喘的口粮。
林晓梅攥着那本冰冷的日记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日记里“林晓梅”的绝望呐喊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她不是那个被逼到跳河的姑娘,她是林晚!来自西十多年后,一个拥有独立人格和现代知识的灵魂!让她屈服于这种野蛮的包办婚姻?绝无可能!
“娘!”林晓梅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发颤,但眼神却异常坚定,那是属于林晚的倔强,“我不嫁!死也不嫁给那个傻子!”
张秀英被女儿眼中从未有过的、近乎凌厉的光芒震住了,一时忘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爹的病,我来想办法。”林晓梅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腥甜和身体的沉重感。她必须尽快了解这个家最核心的危机——父亲的病。“爹……到底是什么病?咳了多久?都有些什么症状?”
张秀英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女儿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抽噎着回答:“就…就是肺痨(肺结核的旧称)的老毛病,断断续续咳了快两年了。开春又厉害起来,整宿整宿地咳,痰里……痰里有时候带血丝……浑身滚烫,一点力气都没有,下不了炕……”她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王大夫来看过,说……说拖得太久了,肺都坏了,得用好药……可那药贵啊,咱哪吃得起……”
肺结核!带血丝!高热!林晓梅的心沉了下去。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肺结核几乎是绝症,更何况还拖了这么久,很可能己经发展成开放性肺结核,传染性极强!难怪刚才靠近里屋时,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安的腐败气味。
“带我去看看爹。”林晓梅挣扎着想下炕,双脚刚沾地,一阵天旋地转的虚弱感就让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溺水后的身体远未恢复。
“哎哟,你慢点!”张秀英连忙扶住她,又是心疼又是焦急,“你这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别过了病气……”
“我没事。”林晓梅咬咬牙,扶着冰冷的土墙,一步步挪向里屋的门帘。生存的压力迫使她必须尽快掌握所有情况。
掀开打着补丁的蓝布门帘,一股更加浓重的、混合着草药苦涩、汗馊味和某种腐败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林晓梅胃里一阵翻腾。里屋比外间更昏暗,只在炕头点着一盏更小的煤油灯。炕上,一个瘦得脱了形的男人蜷缩在薄被里,像一截枯槁的木头。他双眼紧闭,颧骨高耸,脸颊凹陷,呼吸急促而费力,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嗬嗬”声,间或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身体剧烈地蜷缩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这就是“爹”——林大柱。一个被贫困和疾病彻底摧毁的男人。
借着昏暗的光线,林晓梅注意到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腕枯瘦如柴,指甲灰暗无光。炕沿边放着一个破瓦盆,里面有些浑浊的液体,隐约可见暗红色的血丝。情况比她想象的更糟!高热、咳血、极度消瘦、呼吸困难……这不仅是肺结核晚期,很可能还伴有严重的肺部感染甚至衰竭!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林晓梅。她是学传媒的,不是医生!面对这种在医疗发达的时代都需要强效抗生素和精心护理的重症,她在这个缺医少药的1980年农村,能做什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李家那五块钱和二十斤苞谷面,在这个绝症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
绝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她淹没。难道真的无路可走?只能屈服于李家的婚约,用自己换一点可怜的喘息之机?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三下,克制而有礼。
张秀英擦了擦眼泪,疑惑地走出去:“谁呀?”
门被拉开一条缝,傍晚灰暗的光线透了进来。门口站着的,赫然是下午见过的那个高大身影——顾铮。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身姿笔挺,帽檐下的脸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神沉静如深潭。
“大娘,”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听说林晓梅同志落水刚醒,身体虚弱。这是部队配发的一点营养品,不多,给她补补身子。”他递过来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小包裹。
张秀英完全愣住了,手足无措地看着那包裹,又看看顾铮冷硬的脸,一时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下午他只是路过,震慑了李家二婶,现在竟然亲自送东西上门?
“这……这怎么使得……顾营长……”张秀英局促地搓着手,脸涨得通红。
“拿着吧。”顾铮的语气不容置疑,首接将包裹塞进了张秀英手里。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越过张秀英的肩膀,扫了一眼站在里屋门口、脸色苍白扶着门框的林晓梅。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林晓梅在他深邃的眼底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探究,那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让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他为什么送东西?是纯粹的善意,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顾铮没有多停留,递完东西,微微颔首:“大娘保重,林同志好好休息。”说完,转身大步离开,墨绿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傍晚的暮色里,留下院子里淡淡的尘土气息。
张秀英捧着那包轻飘飘又沉甸甸的东西,如同捧着一块烙铁,又是感激又是惶恐。她回到屋里,在炕上小心地打开报纸包。里面是几块黄澄澄的压缩饼干,一小袋奶粉,还有……五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印着女拖拉机手图案的……一元钱人民币!
五块钱!
在这个一个壮劳力一天工分可能只值几毛钱的年代,五块钱绝对是一笔“巨款”!足够买几十斤粗粮,或者……买好几副便宜些的草药了!
张秀英的手抖得厉害,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崭新的纸币上:“顾营长……顾营长他……真是好人啊……”
林晓梅看着那五块钱,心情却复杂到了极点。顾铮的援助如同雪中送炭,解了燃眉之急。但这笔钱,也像一块无形的石头压在她心上。萍水相逢,他为何如此?这份人情,她拿什么还?更重要的是,他临走前那探究的一瞥,像一根刺扎在她敏感的神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