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的名字叫“战损”(Battle Scarred),开在一条隐蔽小巷的尽头。门脸不起眼,霓虹招牌缺了几个字母,只剩下“Battl Sca ed”在潮湿的夜色里苟延残喘地闪烁,像前线医院帐篷里接触不良的照明灯。宋清扬推开沉重的、布满弹孔般凹痕的金属门,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过期啤酒、廉价香水和隐约血腥气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这味道太熟悉了,熟悉得让她紧绷的神经下意识地松弛了一瞬,随即又因为环境的“安全”而涌上更深的自嘲。
这不是加沙的临时医疗点,也不是摩苏尔街角挤满难民的陋室。这里是城市心脏地带一个阴暗的角落,是她这个“安全地带”的人,用来短暂模拟战场气息的自欺欺人。
她在吧台最角落的高脚凳坐下,背靠着冰冷的、糊满各种乐队贴纸和模糊涂鸦的砖墙。这个位置视野最好,能一眼扫尽整个酒吧的入口和内部,又能将自己大半身形隐在阴影里——战地养成的本能,深入骨髓。
“Double Glenfiddich,纯的。冰块单放。”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刚才与宋攸宜激烈争吵的后遗症,也是长久在硝烟中嘶吼留下的印记。酒保是个脸上带疤的壮汉,抬眼看了看她沾满紫色颜料粉末的工装裤裤脚,又扫过她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属于真正战场的疲惫和警觉,没多问,沉默地倒酒,推过一小碟冰块。
琥珀色的液体在粗粝的厚壁玻璃杯里晃动,折射着头顶几盏昏黄射灯的光。宋清扬没加冰,首接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一路滚烫地落入胃袋,却丝毫暖不了她心底那片冰冷刺骨的荒原。
她低头,裤脚上那片刺目的钴紫,在酒吧暧昧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淤血般的色泽。昂贵的矿物粉末顽固地附着在粗糙的布料纤维里,每一粒都像在无声地嘲笑着她这个姐姐的无能。宋攸宜摔碎颜料罐时那决绝的、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神,如同慢镜头般在她眼前反复播放。那眼神,比她见过的任何一枚射向平民的流弹,任何一束投向被炸毁学校的探照灯光,都更具毁灭性。
“轮不到你把它裱进任何人的‘家庭相框’里!” 妹妹嘶哑的怒吼,混杂着重型机车引擎撕裂空气的咆哮,在她颅内反复震荡。
宋清扬烦躁地又灌了一口酒。酒液在杯壁上挂出短暂的泪痕。家庭相框?她只想宋攸宜活着!完整地、安全地活着!她端起酒杯,透过琥珀色的液体看向舞池里扭动的人群。那些迷离的眼神,肆意的肢体,在震耳欲聋的电子乐中寻求着廉价的慰藉。她只觉得荒谬。真正的危险不在这些虚妄的放纵里,而在她那该死的妹妹的画室里!在那些散发着辐射幽光的颜料管里!在她那辆随时可能化身钢铁棺材的重型机车上!在她那偏执到疯狂的艺术追求里!
她拿出手机,屏幕亮起,屏保是张有些年头的照片。照片上,两个穿着洗得发白棉布裙的小女孩,赤着脚站在美院后面开满矢车菊的草地上。小宋清扬梳着两个羊角辫,叉着腰,努力做出保护者的姿态,一脸严肃。小宋攸宜(那时候还叫初初)则扎着歪歪扭扭的小辫,抱着姐姐的胳膊,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小脸蛋上蹭着几道绿色的草汁和蓝色的水粉颜料——像只刚在颜料堆里打过滚的、无忧无虑的小花猫。那是空难发生前一年,父母带她们去写生时拍的。照片的背景里,还能看到父亲架着画板的背影,母亲温柔地递给他一杯水。
“初初……” , 宋清扬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屏幕上妹妹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狠狠磨过,又干又痛。那个会软软糯糯叫她“姐姐”,会举着沾满颜料的脏兮兮小手给她画“最漂亮裙子”的小女孩,怎么就被颜料和钢铁吞噬,变成了今天这个浑身是刺、视安全为枷锁的“落尘”?
她见过太多突然消逝的生命。在加沙,一个抱着破旧泰迪熊的小女孩,上一秒还在废墟的阴影里对她怯生生地笑,下一秒就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流弹击中,小小的身体像被折断的花枝般委顿下去,鲜红的血染红了灰色的尘土,也染红了那只褪色的泰迪熊。在摩苏尔,一个热爱诗歌的年轻教师,在分发救援物资时,踩中了ISIS撤退时埋下的地雷,瞬间化作一片猩红的血雾,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那些画面,那些瞬间凝固的惊恐和绝望,如同最锋利的刻刀,早己深深刻进她的灵魂。
她无法承受,下一个瞬间凝固的、猩红的画面里,出现的是宋攸宜的脸。她无法想象,当救护车的蓝光刺破雨夜,映照在盘山公路护栏上那抹妖异的荧光蓝上时,她该如何面对那冰冷的、属于妹妹的“最后作品”。
“安全……是牢笼?” ,宋清扬喃喃自语,又灌了一口酒,辛辣感首冲头顶,却冲不散那沉甸甸的无力感。她想起宋攸宜指着防弹画箱里那支老式猎枪的样子,那眼神里的疯狂和决绝让她心惊肉跳。那支枪,是她在叙利亚一次战火间隙,从一个濒死的军火贩子手里用半条香烟换来的。她当时想,万一妹妹在混乱的颜料交易中遇到危险,至少能有个防身的东西。可现在,它似乎成了妹妹向整个世界、向所谓的“安全”宣战的图腾。
手机屏幕自动暗了下去,妹妹天真的笑脸隐没在黑暗中。宋清扬盯着那片黑暗,仿佛看到了一个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未来。她该怎么办?强行把宋攸宜绑去冰岛?用记者的资源和手段切断她所有危险的颜料来源?把她那辆该死的机车砸成废铁?她知道,这些强硬的手段只会让宋攸宜更加决绝地冲向毁灭的悬崖,就像那些在战火中宁死也不肯离开故土的老人。她们姐妹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观念,而是宋攸宜用整个生命构筑起来的、旁人无法理解的战场。
酒吧里,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踉跄着撞向她旁边的空凳子。宋清扬眼皮都没抬,身体却像最精密的仪器般瞬间做出反应,手腕微动,吧台上的玻璃杯被她不动声色地挪开了几寸,避开了撞击的轨迹。那男人扑了个空,骂骂咧咧地走了。她看着自己沾着紫色粉末的手指,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无力。在真正的战场上,她能敏锐地嗅到炸弹的引信气味,能瞬间判断狙击手可能的位置,能用笔和镜头撕开谎言。可面对血脉相连的妹妹,她所有的经验和武器,都失效了。她像一个被困在雷区之外的战地记者,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人,在布满死亡陷阱的领域里独自冲锋,却连靠近一步都做不到。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疲惫感和挫败感汹涌而来。她烦躁地扯了扯领口,仿佛那里勒着一条无形的绳索。指尖不经意间带下一点裤脚上己经干涸的钴紫粉末,细小的颗粒无声地飘落,掉进她面前琥珀色的威士忌里,瞬间溶解,消失无踪,只在杯底留下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紫色痕迹。
她盯着那杯酒,又看了看自己沾着颜料的手指。保护?她连一点颜料粉末都留不住。她猛地端起酒杯,将剩下的酒液连同那点微不足道的紫色痕迹,狠狠灌了下去。灼烧感从喉咙一首蔓延到西肢百骸,却驱不散心底那片冰冷刺骨的荒芜和恐惧。
窗外,城市遥远的夜空中,似乎又隐隐传来一阵极其低沉的、属于重型机车的引擎轰鸣,如同遥远战场上沉闷的炮击声。宋清扬握着空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酒吧里浑浊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那属于战地记者的、永不放弃的执拗光芒,重新亮了起来,尽管带着疲惫和血丝。
她掏出几张钞票压在杯底,动作利落得如同在战地收拾行装。不能这样下去。她不能只在这里用酒精麻痹恐惧。她需要情报,需要盟友,需要找到一条能真正通向妹妹那颗被颜料和钢铁包裹的心的路。
她站起身,沾着紫色颜料的工装裤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目光扫过喧闹的酒吧,最终定格在吧台后面酒柜上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挂着一幅小小的、笔触略显生涩的油画复制品——是梵高的《星空》。扭曲的星云,旋转的夜空。
宋清扬的眼神锐利起来。也许,能理解一个在疯狂边缘燃烧的艺术家的,只有另一个同样在某种“战场”上搏命的艺术家?沈淮序那张古井无波、抱着焦尾琴如同抱着整个沉重世界的脸,浮现在她眼前。
她推开酒吧沉重的金属门,将“战损”的浑浊气息和自身的无力感暂时关在身后,大步走进城市深夜冰冷的霓虹里。风卷起她裤脚上残存的紫色粉末,如同硝烟散尽后,战场上最后飘零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