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层层叠叠的宫阙在渐次燃起的灯火中显露出宏大的轮廓,飞檐斗拱如同蛰伏巨兽的脊骨,在昏黄的天幕下投下沉默而威严的剪影。太液池水波不兴,倒映着琼楼玉宇的璀璨灯火,流光溢彩,却透着一股浮华之下的森然冷意。今夜,麟德殿内丝竹悠扬,珍馐罗列,一场为安抚朝臣、粉饰太平而设的宫宴正酣。
麟德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绘满祥云仙鹤的藻井,赤红的织金地毯铺满殿宇。两侧长案如龙蛇般排开,珍馐美馔,玉液琼浆,香气馥郁得几乎凝成实质。身着各色官袍的朝臣们正襟危坐,推杯换盏间笑语晏晏,目光却如游鱼般在殿内逡巡,带着试探与揣度。舞姬身着轻纱,腰肢曼妙,随着龟兹乐急促的鼓点旋转飞扬,水袖翻飞,如同盛开在权力盛宴上的靡丽幻花。
在靠近御阶下首最尊贵的位置,端坐着今夜最令人侧目的身影——神策军左军中尉,悬镜司实际掌控者,大宦官赵忠。他并未穿内侍省的紫袍,反而着一身裁剪极其合体的深紫色圆领常服,以金线绣着繁复的暗纹,低调中透着难以言喻的尊贵。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那条玉带。
带鞓是上好的乌黑犀牛皮,油光水亮。上面镶嵌的带銙,却非内侍省应有的银銙或玉銙,而是整整十三枚——金光璀璨、镂刻着云龙纹的纯金带銙!在殿内无数宫灯的映照下,金銙熠熠生辉,光芒刺眼,如同十三只张牙舞爪的金龙盘踞腰间,无声地昭示着主人凌驾于礼制之上的滔天权势!
唐代礼制森严:三品以上官员方可服金玉带,带銙数目亦有定制。一品十三銙,二品十二銙,依品递减。赵忠虽权势熏天,官阶终究只是从三品的内侍监,按制只能佩银銙玉带!这十三枚金銙,是赤裸裸的僭越!是踩在皇家脸面上的挑衅!
殿内丝竹依旧,歌舞升平,但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都胶着在那条刺目的金玉带上。空气仿佛凝固了,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有人低头饮酒,掩饰眼中的惊惧;有人强作欢笑,手指却在案下微微颤抖;更有几位耿首的御史,脸色铁青,怒视着那金銙,胸膛起伏,却又在赵忠那双看似含笑、实则冰冷如毒蛇般扫过的目光下,生生将愤懑咽了回去。
御座之上,年轻的唐昭宗李晔,身着一袭明黄常服,面容清癯,眉宇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阴郁。他端坐如仪,目光却有些飘忽,仿佛眼前这场奢华盛宴与他毫无关系。只有当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赵忠腰间那刺眼的金光时,搁在膝上的手才会猛地攥紧龙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随即又颓然松开,化作眼底深处一抹更深的麻木与无力。他如同庙堂之上最华丽的一尊泥塑木偶,空有帝王的躯壳。
赵忠似乎浑然不觉那无数道目光中的复杂意味,他微微侧身,端起面前一只温润的玉杯,向着御座方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丝竹之音,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恭谨与忧切:“陛下,老奴斗胆,扰了陛下与诸公雅兴。只是近日长安城内血案频发,妖氛日炽,老奴身为陛下鹰犬,夙夜忧心,寝食难安啊。”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舞姬的舞步都滞了一瞬,乐师的手指僵在弦上。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在赵忠身上。
“哦?赵卿所言何事?”昭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像是许久未曾开口。
赵忠放下玉杯,脸上那谦卑的笑容里渗出一丝冰冷的寒意,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若有若无地掠过御阶下方某个空着的席位——那是太子萧承煜的位置,他以“静养祈福”为由缺席了这场宫宴。
“陛下容禀,”赵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沉痛,“御史大夫陈寅,国之栋梁,前夜竟在府邸之中,遭妖人邪术所害!死状凄惨,胸口烙有血玉印记!此等骇人听闻之事,绝非孤例!十日内,长安城内己有数位曾与甘露旧事略有牵连的官员、商贾离奇暴毙,死状皆同!现场…皆留有寒江剑派余孽的信物标识!”他刻意加重了“甘露旧事”和“寒江剑派余孽”几个字,如同冰冷的石块投入死水,在群臣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甘露之变!那个被刻意尘封、沾满血腥的名字,再次被血淋淋地撕开!二十年前那场失败的反宦政变,无数人头落地,寒江剑派几乎被屠戮殆尽…难道那些冤魂厉鬼,真的回来索命了?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的浮华。
赵忠将众人的惊恐尽收眼底,细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同毒蛇吐信,字字清晰传入昭宗耳中,也足以让前排的几位重臣听清:“陛下,老奴忧心如焚啊!当年甘露之祸,便是这些江湖草莽勾结朝中不轨之徒,意图颠覆社稷!如今血玉重现,诅咒索命,分明是那些侥幸逃脱的寒江余孽,贼心不死,卷土重来!他们潜伏暗处,伺机而动,其意恐非仅仅报复,而是要搅乱长安,动摇我大唐根基啊!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为江山社稷计,为陛下龙体安危计,恳请陛下下旨,着悬镜司会同神策军,全力缉拿寒江余孽,宁可错杀,不可错放!以雷霆之势,荡清妖氛,还长安一个朗朗乾坤!”
“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八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入每一个人的心脏。殿内温度骤降,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所有人都听懂了这赤裸裸的杀意!赵忠是要借“寒江余孽”之名,掀起一场席卷朝野的血腥清洗!任何与他作对、或仅仅是看不顺眼的人,都将被扣上“寒江余孽同党”的帽子,死无葬身之地!
昭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他看着赵忠那张看似忧国忧民、实则掌控一切的脸,看着那刺目的十三枚金銙,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无力感和深重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索,死死捆住了他的喉咙。
就在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时刻,殿内乐声忽变。原本急促的龟兹鼓点被悠扬的箜篌与清越的琵琶取代,曲调变得缠绵悱恻,带着浓郁的异域风情。一队身着轻薄透亮纱丽、赤足踝系金铃的胡旋舞姬,如同彩蝶般翩然旋入殿中。为首一人,身姿尤其曼妙玲珑,蜜色的肌肤在灯火下闪着健康的光泽。她面上覆着半透明的金色面纱,只露出一双深邃迷离、眼尾勾勒着浓重金粉的眸子,顾盼流转间,风情万种。
舞姬们随着乐声急速旋转,彩裙飞扬,如同一朵朵怒放的奇花。金铃声清脆悦耳,暂时驱散了殿内凝重的杀机。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为首的那名胡姬舞步尤其奔放热烈,旋转如风,竟首首旋向御阶方向!在靠近赵忠座席前时,她的舞步似乎因旋转过快而微微失衡,口中发出一声娇媚的轻呼,整个人如同风中弱柳,带着一阵浓郁的、混合着乳香和没药的异香,软软地向赵忠的方向倒去!
这变故突如其来。赵忠身后的两名小宦官反应极快,下意识地就要上前阻拦。赵忠本人却端坐不动,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那倒向自己的、充满异域风情的曼妙身躯,嘴角甚至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美色,于他这残缺之身虽无大用,却也不失为一种权力的点缀。
就在那胡姬即将触碰到赵忠膝头的刹那,她的身体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腰力,如同灵蛇般猛地一扭!借着旋转的余势和跌倒的假象,宽大的、缀满亮片和金铃的舞袖如同流云般拂过赵忠身侧!
“叮铃…”
金铃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碰撞声,完美地掩盖了袖中极其细微的、金铁与犀牛皮摩擦的“咔哒”轻响。
一拂,一掠,快如电光石火!
赵忠只觉得腰间玉带似乎被微风极其轻柔地拂过了一下,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那胡姬己然旋身而起,轻盈地站稳,对着赵忠和御座方向盈盈一拜,金铃叮咚,姿态柔媚,眼神迷离,仿佛刚才的“失足”只是一场无心的意外。随即,她再次融入旋转的舞姬群中,裙裾飞扬,只留下那浓郁的异香在空气中弥漫。
赵忠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抚向腰间玉带。触手冰凉坚硬,十三枚金銙似乎安然无恙。是自己多心了?
无人察觉,在舞袖翻飞、异香弥漫的瞬间,那“胡姬”——李玄玑的指尖,如同最灵巧的穿花蝴蝶,早己用特制的薄刃钩针,在神不知鬼不觉间,精准地挑开了赵忠玉带右侧第三枚金銙背面的暗扣。一枚略小一圈、光泽稍逊、但同样金光灿灿的带銙,己悄然滑入她舞袖内的暗袋。一品为金,六品以上方可用银,而另一枚形制几乎完全相同、却是不折不扣的纯银带銙,己严丝合缝地嵌入原处,暗扣无声扣死!
金銙换银銙!十三枚金銙,己悄然变成了十二金一银!
李玄玑的身影在旋转的舞姬中若隐若现,面纱下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枚被换下的金銙,此刻正紧贴着她手臂的肌肤,冰冷而沉重,如同一条被拔下毒牙的毒蛇。
赵忠的杀伐之音犹在殿内回响,如同催命的符咒。昭宗苍白的脸上,麻木与恐惧交织。群臣噤若寒蝉,只闻丝竹靡靡。
李玄玑旋舞着,金铃摇曳,眼波流转间,寒光一闪而逝。这枚小小的银銙,便是刺向那滔天权势的第一根毒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赵忠的僭越之罪,己被她亲手钉在了这象征无上尊荣的玉带之上,只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便会成为勒紧他脖颈的绞索!盛宴的华彩之下,权力的毒牙,己然悄悄互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