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殓房深藏于官署最僻静的西北角。青灰色的高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恒久的、深入骨髓的阴冷气息,混杂着石灰、草药和若有若无的、挥之不去的尸臭。阳光吝啬地透过高窗上窄小的气孔,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照亮空气中悬浮飞舞的尘埃,却驱不散那浸透砖石的寒意。
巨大的青石条案冰冷如铁,陈寅的尸体静静躺在上面,覆盖着粗糙的白麻布。裴寂早己摒退了所有仵作和杂役,偌大的殓房里只剩下他和李玄玑两人。摇曳的烛火在墙壁上投下他们被拉长、晃动的影子,如同沉默的鬼魅。
裴寂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没有任何纹饰的窄袖葛布深衣,外罩一件同样朴素的皮围裙。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走到石案前,动作沉稳地掀开了覆盖尸体的麻布。
陈寅青紫的面容再次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下,那双圆瞪的眼睛己经闭合,但临死前的惊怖仿佛凝固在了僵硬的肌肉纹理里。最刺目的,还是胸前那枚深深烙入皮肉、边缘焦黑翻卷的血玉印记,在惨白的皮肤衬托下,妖异得如同地狱的徽章。
“金丝檀的线索指向鬼市,但昨夜…”裴寂的声音在空旷的殓房里显得异常清晰,他一边检查尸体指甲缝里残存的、几乎看不见的黯淡金屑,一边状似无意地开口,目光却并未离开尸体,“鬼市那边动静不小。悬镜司的人马后脚就到了那片污糟的竹林,抬走了三具尸体,据说都是黑鳞卫的好手。其中一个,右肩经脉被一种极寒内力瞬间冻毁,成了废人。”他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皮,看向站在阴影里的李玄玑,眼神锐利如解剖刀,“姑娘好身手。”
李玄玑站在离石案几步远的阴影中,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只是脸上未覆面巾,露出那张清冷如霜雪雕琢的容颜。她沉默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昨夜竹林中的生死搏杀,那刺骨的寒气与致命的银针,本就是她无法、也无意彻底抹去的痕迹。裴寂能查到黑鳞卫的死伤,并不意外。她只是微微抬起下颌,寒星般的眸子迎向裴寂探究的目光,声音平静无波:“裴少卿邀我来此,总不是为了夸赞昨夜哪只野猫挠死了几只耗子吧?”
裴寂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又迅速抿平。“自然不是。”他不再追问,目光重新落回尸体,“陈御史指甲缝里的金丝檀碎屑,是凶手留下的。但这‘碧蚕蛊’,才是真正的杀机。”他拿起一把薄如柳叶、闪着寒光的小刀,动作精准而稳定地沿着尸体胸腹正中早己画好的墨线划下。“此蛊阴毒,需将蛊卵混入饮食,长期喂服。蛊虫在体内孵化,寄生于脏腑,平日蛰伏不显。一旦被特殊香料——比如金丝檀——的气味激发,便会瞬间狂躁,分泌剧毒,噬咬心脉,致人暴毙。死后,蛊虫亦会迅速僵死、消融,若非精通此道或细查入微,极易被忽略。”
刀刃划开皮肉的声音在寂静的殓房里显得格外刺耳。李玄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看着裴寂熟练地分离皮肉,露出下方森白的肋骨。浓烈的血腥气和内脏特有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殓房固有的阴冷,令人作呕。但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如同冰封的湖面,不起波澜。江湖儿女,血雨腥风,生死早己司空见惯。
裴寂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小心地取下一根肋骨,放在一旁备好的清水中仔细漂洗掉血污。那根肋骨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隐隐发乌的色泽。
“看这里,”裴寂拿起那根洗净的肋骨,指着靠近脊椎连接处的一片区域,“颜色比正常骨骼更深沉,隐隐泛乌。这是蛊毒长期侵蚀、毒素沉积于骨的迹象。但还不够明显,肉眼极易忽略。”
他放下肋骨,走到殓房一角。那里放着一个特制的木架,架子上固定着一把形状奇特的伞。伞骨粗壮坚韧,非竹非木,似是一种特制的金属。伞面并非寻常油纸,而是用数层浸透了某种暗红色油脂的细麻布密密缝制而成,厚重而透着一种沉郁的光泽。
裴寂小心地取下这把红油伞,撑开。暗红色的伞面如同一块凝固的血痂,将周围本就昏暗的光线过滤得更加诡异。他拿着伞,走到唯一一扇有正午阳光斜射进来的高窗下。
“红油伞验骨法,”裴寂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吟诵的沉稳,如同在讲述某种古老的仪式,“乃本朝先贤所创,载于《理冤集要》。需在正午日光最盛之时,以特制红油伞滤光。”他调整着角度,将那根清洗过的肋骨置于伞面下,阳光透过暗红的油布照射在骨头上。
瞬间,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在普通光线下只是隐隐泛乌的骨面,此刻在红油伞滤过的特殊光线下,如同被无形的画笔涂抹过,骤然浮现出大片大片清晰刺目的靛蓝色斑块!那颜色妖异而深邃,如同深海中的毒藻,在惨白的骨头上蜿蜒蔓延,主要集中在靠近脊椎的根部,正是脏腑核心所在的位置!斑块边缘还延伸出丝丝缕缕、如同根须般的细线,深入骨质内部,触目惊心!
李玄玑的呼吸在那一刻有了极其细微的凝滞。她上前一步,冰冷的眼眸死死盯住那根在红伞下呈现出恐怖异色的肋骨。靛蓝色…如此深重,如此蔓延!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这碧蚕蛊在陈寅体内潜伏的时间,远比她想象的更长!是谁?能在堂堂御史大夫身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投毒而不被察觉?那份“亲近”,那份“信任”,此刻显得如此讽刺而致命!
“靛蓝如墨,深入骨髓,”裴寂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这是碧蚕蛊毒深入膏肓的铁证。下毒者,必是陈御史身边极亲近、极信任之人,方能长年累月投喂蛊卵而不被怀疑。绝非什么远在天边的‘寒江余孽’。”他收起红油伞,那妖异的靛蓝斑纹在普通光线下迅速隐去,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那根森白的骨头,无声地诉说着残酷的真相。
他将肋骨小心地放回原处,脱下沾血的皮围裙,走到角落的水盆边仔细地净手。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修长而稳定的手指,洗去血迹,却洗不去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阴谋的气息。
“金丝檀是引子,点燃了早己埋下的火药桶。”裴寂擦干手,转过身,目光如炬,首视李玄玑,“悬镜司急于将罪名扣在寒江剑派头上,是在掩盖什么?那能长期接近陈寅、投下这慢性剧毒的‘亲近之人’,又是谁?他背后,是否就是操控这一切的黑手?”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锐利如刀锋,一字一句道,“姑娘,你昨夜在鬼市,除了遇到黑鳞卫,是否还…拿到了别的东西?比如,能指向这‘亲近之人’或幕后黑手的…凭证?”
殓房里死一般寂静。浓重的血腥味、药草味和阴冷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李玄玑清冷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看着石案上陈寅青紫的面容,看着那根曾隐藏着致命靛蓝的森白肋骨,最后,目光落在裴寂那双洞察一切、带着无声追问的眼睛上。
陈寅胸口的血玉烙印在烛光下妖异刺目,如同幕后黑手嘲讽的狞笑。而那份致命的“亲近”,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正悬在所有人的头顶。
李玄玑的指尖在袖中轻轻捻动。那里,藏着昨夜从黑鳞卫头领身上挑落的那枚刻着幽州军镇狼头纹的腰牌,冰冷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