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承恩殿偏殿。
日影西斜,惨淡的光线透过高窗上糊着的素绢,被切割成几道朦胧的光柱,斜斜投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苦涩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年轻的太子萧承煜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疏之间。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常服,身形单薄得有些伶仃。鸦羽般的长发并未束冠,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住,几缕碎发垂落在苍白的颊边。握笔的手指修长却骨节分明,透着一股病态的脆弱。烛台上新换的蜡烛噼啪爆出一个灯花,昏黄的光晕在他脸上跳跃,映出眼下一圈深重的青黑,也照见他微蹙的眉心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
一滴浓墨自饱蘸的紫毫笔尖坠落,无声地晕染在摊开的黄麻纸奏疏上,像一滴凝固的污血。萧承煜的笔尖悬停在半空,目光却并未聚焦在墨渍上。他的视线穿透了眼前的纸页,落在虚空之中,仿佛在凝视着昨夜御史大夫陈寅府邸那摇曳烛光下妖异的血玉烙印,以及裴寂递给他那半片触手冰寒的冰裂纹玉佩。
寒江剑派…李崇山…甘露之变…血玉诅咒…二十年前的腥风血雨,裹挟着冰冷的杀意,正沿着时间的裂缝,重新灌入这看似平静的长安城。
“咳…咳咳…”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骤然撕破了殿内的死寂。萧承煜猛地以拳抵唇,脊背因剧烈的震动而痛苦地弓起。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掏出来。侍立一旁的老内侍福全慌忙上前,将一方素白丝帕递到他唇边。
咳声渐歇,萧承煜喘息着移开手帕。雪白的丝帕上,赫然绽开数点刺目的猩红,如同雪地里怒放的红梅,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凄艳。福全的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发颤:“殿下…您这身子骨…太医说了要静养…这些劳什子奏疏,让詹事府…”
“静养?”萧承煜的声音因咳嗽而沙哑,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峭。他抬眸,那双本该温润如春水的眸子,此刻却深不见底,蕴着寒潭般的幽光。“福全,你告诉我,孤静养得了吗?”他目光扫过案上几份奏疏,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冰锥刺骨,“赵忠奏请扩充神策军左军编制三千人,理由是‘妖人作乱,京畿不靖’…呵,好一个妖人作乱,好一个京畿不靖!”他指尖敲了敲另一份,“吏部呈报,拟擢升悬镜司掌刑百户王仁为从五品游骑将军…这王仁,昨夜就在陈御史的‘邪祟索命’现场,一口咬定是寒江余孽所为。”
“殿下…”福全的声音哽住了,满是忧惧。
萧承煜没再看他,目光转向窗外。东宫的庭院开阔肃穆,朱红的宫墙高耸,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也像一座华丽的囚笼。墙外,那由大宦官赵忠一手掌控的神策军驻地,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其森严的甲胄摩擦声和操练的呼喝,隐隐可闻,带着无形的威压,时刻笼罩着这座储君宫苑。
“赵忠…”萧承煜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个面白无须,永远挂着谦卑笑容,眼神却像淬了毒的蛇蝎的老阉奴。他掌控着神策军中最精锐的左军,更握有悬镜司这把专事侦缉、罗织、刑讯的毒刃。甘露之变后,宦官的权势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连父皇昭宗也成了他手中的提线木偶。而他萧承煜这个太子,不过是对方眼中一块迟早要搬开的绊脚石。
昨夜陈寅府邸的“邪祟索命”,今早传来的寒江旧部接连暴毙的消息…这一连串的血案,绝非偶然。这是赵忠在借题发挥,借“寒江余孽”这把早己蒙尘的刀,在清洗朝中可能存在的异己,更是在制造恐慌,为他进一步攫取兵权、扩张势力铺路!那血玉烙印,就是赵忠插向他萧承煜心脏的、带着毒液的獠牙!若任由其坐实“寒江余孽诅咒索命”的谣言,赵忠下一步,就能以“护驾”“清君侧”之名,将屠刀挥向任何一个他想要除掉的人,包括…东宫!
“殿下,”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一个身着青色圆领窄袖常服、面容普通、气质却沉稳如磐石的年轻内侍躬身而入。他是东宫典膳丞张诚,一个在名册上毫不起眼的小角色。但当他抬起头,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向萧承煜时,里面却闪动着与身份不符的锐利与忠诚。
萧承煜眼底的寒冰似乎融化了一丝。张诚,或者说,“清辉阁”在宫内的暗桩之首,“青鸾”。
“何事?”萧承煜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张诚快步上前,行至书案旁,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禀殿下,陈寅案有新线索。裴少卿暗中查验,死者指甲缝中的香料碎屑,确为西域‘金丝檀’,此物价比黄金,长安城内仅‘丝路泉’等寥寥数家胡商有售。另,大理寺仵作私下复验,陈寅并非死于邪术,其真正死因乃是中了一种名为‘碧蚕蛊’的慢性剧毒,需长期投喂,下毒者必是亲近之人。”
金丝檀…碧蚕蛊…亲近之人!
萧承煜的指尖在冰冷的冰裂纹玉佩上轻轻。赵忠急于将案子钉死在虚无的“诅咒”上,却不知裴寂己悄然撕开了伪装的口子。这金丝檀,就是指向凶手的蛛丝马迹!而那“亲近之人”的范围,更值得玩味。
“还有,”张诚的声音更低了几分,几乎化为气息,“昨夜陈府混乱之际,悬镜司王百户曾暗中派人,试图销毁陈寅书房中几份关于幽州军械转运的旧档,被我们的人提前一步…截下了副本。”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殿外,从袖中滑出一张折叠得极小的薄纸,不着痕迹地放在书案一角。
幽州!安禄山!
萧承煜的瞳孔骤然收缩。血玉案,寒江旧部被杀,幽州军械…这几条看似不相关的线,在长安城这张巨大的棋盘上,隐隐有了交汇的迹象。赵忠…安禄山…这两头虎狼之间,是否早己暗通款曲?这长安城的血雨腥风,是否只是更大风暴的前奏?
一股寒意混杂着灼热的愤怒,在萧承煜的胸腔里翻涌。他猛地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这次咳得更加厉害,撕心裂肺,几乎喘不上气,额角青筋都暴了出来。福全慌忙为他抚背,急得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止住咳喘,萧承煜的脸色己白得如同金纸,连嘴唇都失了最后一点血色。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喘息片刻,再睁开眼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所有的痛楚与虚弱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福全,”他的声音带着咳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传孤口谕:明日巳时,孤要亲往大慈恩寺,为父皇龙体康泰、为社稷安宁祈福。着神策军左军副使刘方,率本部精锐三百,随行护卫,不得有误。”
“殿下?”福全愣住了。大慈恩寺祈福?还要刘方带兵护卫?那刘方可是赵忠的心腹爪牙之一啊!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萧承煜没有解释,目光转向张诚,眼神交汇,无声的指令己然下达:“慈恩寺僧舍清幽,适宜‘静养’。孤要在那里‘静养’三日。这期间,东宫一应事务,由詹事府暂理。孤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张诚立刻垂首,心领神会:“奴婢明白。殿下虔心礼佛,为国祈福,定当清心静养,不受外务滋扰。奴婢这就去安排寺中‘净室’,确保万无一‘静’。” 他刻意加重了“静”字。
调虎离山!
刘方是赵忠在神策军左军中的重要臂膀,掌控着相当一部分精锐。将他连同三百亲信调离长安三日,远离神策军大营和悬镜司核心区域,无异于暂时斩断了赵忠一条强有力的臂膀!而东宫明面上由詹事府暂理,实则群龙无首,赵忠的视线必然会被这突如其来的“祈福”和太子“静养”所吸引、牵制。这三天,就是萧承煜和清辉阁在赵忠眼皮底下争取到的、弥足珍贵的活动空隙!利用这空隙,他们可以深入鬼市,顺着“金丝檀”这条线,去探查血玉案背后的真相,去触碰那隐藏在幽州阴影下的巨大阴谋!
“去吧。”萧承煜挥了挥手,疲惫地阖上双眼,仿佛刚才那道命令己耗尽了他所有气力。烛火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那单薄的身影陷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中,脆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唯有那被他紧紧攥在袖中的半片冰裂纹玉佩,透出的寒意刺骨,如同他心底燃烧的、永不熄灭的火焰——那是愤怒,是警觉,更是身处绝境孤渊之中,破釜沉舟的决绝。
承恩殿内,药香与血腥气交织,烛光摇曳不定。宫墙之外,神策军驻地传来的金戈之声隐隐可闻,如同巨兽压抑的低吼。一场无声的角力,己在东宫这看似平静的偏殿里,落下了第一枚关键的棋子。而长安城的鬼市深处,那弥漫着异域香料与危险气息的黑暗角落,即将迎来不速之客,搅动起更深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