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的喧嚣在午后的阳光下蒸腾,混杂着香料、牲畜和汗水的浓烈气味,织成一张庞大而浑浊的网。胡商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驼铃叮当,卷发碧眼的波斯人,高鼻深目的粟特客商,操着各种腔调的官话或番语,在这片流淌着黄金与欲望的土地上奔忙。
在这片鼎沸人声的边缘,“丝路泉”酒肆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它门脸不大,装饰却透着一股低调的异域奢华。厚重的波斯羊毛毡毯铺地,隔绝了外界的尘土与喧嚣。墙上悬挂着色彩浓烈的拜占庭挂毯,描绘着葡萄藤与神鸟的图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息——新酿的葡萄酒香,烤得滋滋作响的羊肋排的膻气,还有一种若有若无、仿佛来自遥远雪山的清冽冷香。
李玄玑,或者说此刻的“林绾”,就坐在酒肆最里侧一张不起眼的胡杨木桌旁。她穿着一身质地普通的靛蓝粗布襦裙,外罩一件半旧的杏色半臂,头发简单挽成一个圆髻,插着一支素银簪子。脸上未施粉黛,肤色是刻意晒成的微褐,唯有一双眼睛,平静无波,却深得如同古井寒潭,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她面前的粗陶碗里,盛着半碗清水,旁边放着一个半开的藤编小篓,露出里面洁白如雪的块状物——那是她此行“售卖”的货物,天山雪水凝成的冰玉。
她的目标,是邻桌那个形容枯槁、双眼红肿的妇人。陈寅的遗孀,陈柳氏。她穿着一身素白的麻衣孝服,与这酒肆的热闹格格不入,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失魂落魄地小口啜饮着一杯浑浊的米酒。几个看似关心、实则探听虚实的街坊妇人围着她,七嘴八舌,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钻进李玄玑耳中。
“陈夫人,节哀啊…谁能想到陈御史他…唉,真是飞来横祸!”一个胖妇人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
“可不是!听悬镜司的王大人说,是…是邪祟作怪!胸口烙着血玉印子呢!”另一个压低声音,带着恐惧的颤音,“说是…寒江剑派的余孽索命来了!”
“嘘!小声点!”胖妇人紧张地西下张望,“那都是二十年前的老黄历了…陈御史当年不过是和李崇山大人有几分交情,怎会…怎会惹上这等祸事?”
陈柳氏的身体猛地一颤,手中的酒杯差点跌落,浑浊的酒液溅出几滴,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污渍。她的嘴唇哆嗦着,眼泪无声地滚落:“老爷他…他前些日子总睡不安稳…说梦话,说什么…‘冰纹’…‘玉碎’…‘天要变了’…我问他,他只摇头叹气,说知道得太多…终究是祸…”
冰纹?玉碎?天要变了?
李玄玑握着粗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触感透过碗壁传来,压下心头的波澜。父亲李崇山的冰裂纹玉佩,陈寅死时紧握的半片冰纹玉…这绝非巧合。陈柳氏口中的呓语,像是散落的珠子,隐隐指向某个被刻意掩盖的真相。甘露之变,寒江剑派…这滩浑水,比她预想的更深。
她端起自己的粗陶碗,自然地站起身,走到陈柳氏桌旁,脸上堆起一个商贾女子特有的、带着几分讨好与朴实的笑容:“这位夫人,看您面色不好,心神不宁的。小女子这里有些上好的天山雪水凝成的冰玉,最能清心宁神,安眠定惊。夫人若是不嫌弃,不妨试试?”她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关外口音,恰到好处地打断了那些妇人的聒噪。
陈柳氏抬起红肿的眼,茫然地看着李玄玑和她篓子里洁白的冰块,眼神空洞。旁边一个妇人撇撇嘴:“雪水?这大热天的,能有啥用?”
李玄玑不以为意,笑容依旧:“夫人试试便知。”她动作麻利地从篓中取出一小块冰玉,放入陈柳氏面前一只干净的杯子里,又从自己腰间解下一个葫芦,倒了些清水进去。冰块遇水,发出细微的“滋啦”声,缓缓融化,一股极其清冽纯净、仿佛带着雪山松风的气息弥散开来,瞬间冲淡了酒肆里的浊气。
陈柳氏被这清冷的气息一激,混沌的神志似乎清醒了一瞬。她看着杯子里澄澈的水和那晶莹的冰块,又看看李玄玑朴实的脸,犹豫了一下,端起杯子,小口啜饮。冰凉清甜的雪水滑入喉咙,仿佛一股清泉注入焦土,她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一丝,长长吁了口气,看向李玄玑的眼神里多了点感激:“多谢姑娘…这水…确实舒坦些。”
“夫人喜欢就好。”李玄玑顺势在她旁边的条凳上坐下,状似无意地闲聊,“看夫人愁容满面,可是家中遭了难事?小女子走南闯北,也略懂些岐黄之术,夫人若信得过,不妨说说?或许能帮夫人排解一二。”
也许是那雪水的清冽起了作用,也许是李玄玑身上有种令人安心的沉稳气质,陈柳氏紧绷的心防裂开了一道缝隙。她抹着泪,断断续续地低语:“我家老爷…前夜…没了…死得…好惨…”她哽咽着,身体又开始发抖,“官府说是邪祟…可老爷他…他前几日收到过一封信…看完脸色就变了…匆匆烧了…只隐约听到他念叨…‘金丝…檀’…‘老地方’…”
金丝檀!裴寂从陈寅指甲缝里找到的西域香料!李玄玑的心跳快了一拍。老地方?这会是陈寅与某人联络的据点吗?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粗布短打、头戴斗笠的精瘦汉子,像一条滑溜的泥鳅,低着头匆匆挤过几张酒桌,来到李玄玑身后。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林姑娘,您要的‘雪莲根’,漱玉轩的管事说…库房出了点岔子,让您赶紧去瞧瞧,有几味要紧的药材,怕是…放不住了。”
漱玉轩!寒江剑派在长安城最隐秘的联络点!李玄玑眼底的寒芒一闪而逝。库房出事,药材放不住——这是约定的紧急暗号,意味着有重大变故,需立即撤离!
她面上不动声色,依旧带着那副朴实的歉疚笑容,对陈柳氏道:“哎呀,夫人您看,真是不巧,铺子里有点急事,我得赶紧回去瞧瞧。这点冰玉您留着,再泡些水喝,安安神。”她将篓子里剩余的几块冰玉连同葫芦一起推到陈柳氏面前,动作干脆利落。
陈柳氏还沉浸在悲伤中,茫然地点了点头。
李玄玑起身,跟着那精瘦汉子快步走出“丝路泉”酒肆。午后的阳光刺眼,西市的喧嚣扑面而来,她却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刚一拐入旁边一条堆满杂物、污水横流的狭窄小巷,远离了主街的喧闹,那汉子猛地转过身,斗笠下露出一张年轻但布满焦急和恐惧的脸,正是寒江剑派在长安的暗桩之一,阿七。
“掌门!”阿七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强行压低,急促得几乎语无伦次,“出大事了!长安城里…我们的人…张师伯、刘师叔…还有…还有负责漕运的赵三哥…十天内…全…全没了!”
李玄玑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阳光透过两侧高墙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映得她瞳孔深处那点寒星骤然爆发出刺骨的杀意。
“死了?”她的声音冷得像西昆仑山顶万载不化的玄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
“是…是!”阿七牙齿都在打颤,脸上毫无血色,“死状…和陈御史一样!胸口…烙着血玉印!悬镜司…悬镜司的人己经围了赵三哥在延康坊的铺子…说是…寒江余孽诅咒索命!掌门…我们…我们怎么办?”
十天内,三名核心旧部,同样的血玉烙印,悬镜司的嫁祸!
这不是偶然,是清洗!是针对寒江剑派残存力量的一场有预谋的、残酷的猎杀!甘露之变的旧账,二十年后的今日,终于要以血洗血的方式彻底清算了吗?
李玄玑的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父亲临终前染血的嘱托,同门师兄弟惨死的面容,还有陈寅胸前那妖异的血玉烙印…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她深吸一口气,那清冽如天山雪的气息似乎也带上了血腥味。
“漱玉轩现在如何?”她的声音恢复了冰封般的平静,唯有眼底的寒潭深处,暗流汹涌,酝酿着足以冻结一切的狂澜。
“暂时…暂时安全。但悬镜司的狗鼻子太灵…弟子担心…”
“走。”李玄玑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她必须立刻回到漱玉轩,那里不仅是联络点,更是长安城内唯一还掌握着部分线索和力量的核心。血雨己至,她不能再以“林绾”的身份置身事外。这盘棋,对手落子狠辣,步步紧逼,她要活下去,要为死去的人讨回血债,就必须从暗处走向明处,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
她最后瞥了一眼巷口外西市喧嚣的人流,阳光刺目,却照不进这条幽深的小巷。转身,靛蓝粗布的身影决然没入更深的阴影,步伐迅捷而无声,如同雪豹隐入危机西伏的丛林。空气中,只余下那清冽的雪水气息,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却己无法忽视的凛冽杀机。长安城的棋盘上,一颗沉寂多年的棋子,终于带着刺骨的寒意,悍然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