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的频率固定了下来。每一次咨询,对温舒宁来说都像一场艰难却必要的跋涉。她开始尝试在陈医生的引导下,用文字记录那些破碎的片段,用画笔描绘那些被泪水浸染的画面。笔记本里,不再只有小灰,渐渐多了昏暗灶台边爷爷偷偷塞过来的鸡蛋,多了考试卷上鲜红的“100”分,也多了那条在梦中反复出现的、色彩模糊却承载着全部渴望的碎花裙。
倾诉、书写、绘画……这些过程本身,就带着一种奇异的梳理和释放的力量。那些盘踞在心底的毒藤,被一点一点地清理、曝光,虽然依旧带着刺,但似乎不再那么狰狞不可触碰。温舒宁眼中的茫然和惊惧,也在不知不觉中,被一种沉静的、带着思索的光芒所取代。
冷洵始终是那个安静的守护者。每周准时接送,路上偶尔分享一些校园里的趣事,或者推荐一本轻松的书。他敏锐地捕捉着温舒宁情绪的变化,在她咨询后显得格外疲惫或沉默时,总会适时地递上一杯温热的奶茶,或者带她去湖边安静地走一走。他的陪伴无声无息,却像氧气一样,成为她这段艰难旅程中不可或缺的支撑。
一个周五的傍晚,温舒宁刚走出教学楼,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妈妈”。
她的心猛地一跳,握着手机的手指有些发凉。自从上大学离开家,她和妈妈的电话总是简短而疏离。妈妈的声音里永远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小心翼翼的讨好,这反而让温舒宁更加不知所措。
她犹豫了几秒,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宁宁?”电话那头传来妈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和掩饰不住的沙哑,“下课了没?吃饭了吗?”
“嗯,刚下课。”温舒宁的声音有些干涩,“正准备去吃。”
“哦哦,好,好……”妈妈应着,电话里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局促,“宁宁……你……最近还好吗?学习累不累?钱够不够用?妈给你……”
“我很好,钱够。”温舒宁生硬地打断她,每次听到妈妈提钱,她就会莫名地烦躁,仿佛那冰冷的钞票是她被遗弃的证明,“有事吗?”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几秒,妈妈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哽咽:“宁宁……妈妈……妈妈想你了。”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温舒宁刻意平静的心底激起了一圈涟漪。她握着手机,指尖冰凉。
“……哦。”她生硬地应了一声,喉咙发紧。
“妈妈……妈妈下个月……厂里能调休几天……”妈妈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期待,“我……我想去看看你,行吗?就看看你,给你带点吃的……”
下个月?温舒宁的心瞬间缩紧了。妈妈要来?那个在她童年记忆里模糊又渴望的身影,那个只在梦中出现的温暖怀抱……她真的要来了?巨大的、混乱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是期待?是害怕?还是……怨恨?怨恨她为什么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不在身边?
“宁宁?”听不到回应,妈妈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惶恐。
温舒宁猛地回过神,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然而,就在这一刻,她脑海中清晰地闪过陈医生温和而坚定的面容,还有冷洵那双永远带着理解和支持的眼睛。
“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低哑,却清晰地说道,“……好。”
电话那头瞬间传来妈妈带着哭腔的、惊喜的回应:“好好好!宁宁,妈一定去!妈给你带好吃的!你想吃什么?妈……”
温舒宁没有再听清妈妈后面的话,她只是茫然地举着手机,首到里面传来忙音。她慢慢放下手臂,站在原地,初秋的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她却感觉脸颊一片滚烫,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
接下来的日子,温舒宁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虑。妈妈要来了。这个认知像一个巨大的旋涡,不断拉扯着她的情绪。她开始在宿舍里无意识地整理东西,一遍又一遍,把原本就整洁的书桌擦得一尘不染。她会对着衣柜发呆,里面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让她感到一阵阵难堪和羞耻。她甚至开始失眠,闭上眼就是妈妈看到她这副寒酸样子时失望的眼神,或者更糟——是奶奶那张刻薄的脸重叠在妈妈脸上。
“舒宁,你最近……好像有点心神不宁?”一次咨询时,陈医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状态。
温舒宁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边缘:“我妈妈……要来看我。”
“哦?”陈医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关切,“妈妈来看你,这应该是件开心的事?但你看起来……很紧张?”
“我不知道……”温舒宁的声音闷闷的,充满了迷茫和挣扎,“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我……有点怕。”她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困惑,“陈医生,我是不是……不该恨她?” 这个念头折磨她很久了。
“恨?”陈医生温和地重复着这个词,没有评判,“舒宁,情感是很复杂的。那个小小的你,在最需要妈妈保护的时候,她不在身边。你因此感到受伤、愤怒,甚至怨恨,这都非常非常正常,是人性最本能的反应。这并不代表你不爱她,或者她是坏人。这只是那个受伤的小孩在表达她的委屈和不解。”
温舒宁怔怔地看着陈医生,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原来,那份隐秘的怨怼,是被允许存在的。
“试着……去理解你妈妈当时的处境?”陈医生引导着,“她离开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挣钱。”温舒宁低声道,这是她从小就知道的答案。
“是的,为了挣钱,为了给你更好的生活。”陈医生点点头,“但这并不能抵消你当时的痛苦。她的离开,客观上造成了你童年的缺失和创伤。这是事实。承认这个事实,承认你对她的复杂感受——有爱,有思念,也有委屈和愤怒——这很重要。只有承认了它们,你才能不被它们完全控制。”
“那我……该怎么办?”温舒宁无助地问。
“试着去‘看见’她,舒宁。”陈医生微笑着说,“不是作为你童年缺失的那个‘完美妈妈’形象,而是作为一个真实的人。她也有她的无奈,她的局限,她可能也带着她的伤痛和遗憾而来。当她来时,试着放下一些过去的期待,只是去感受当下的这个她。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听听她想说什么。或许,她也在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学习着如何爱你。”
放下期待……看见真实的她……温舒宁反复咀嚼着这些话,心中翻涌的焦虑似乎沉淀了一些。或许,她可以试试?
妈妈来的那天,是个晴朗的周末。温舒宁站在宿舍楼下,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妈妈穿着半旧的、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印着模糊广告的大塑料袋,正伸长了脖子,有些局促地西处张望着。
温舒宁的心猛地一跳,脚步有些迟疑。
妈妈也看到了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堆满了笑容,快步朝她走来:“宁宁!”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一丝颤抖。
温舒宁站在原地,看着妈妈一步步走近。她看到了妈妈眼角的皱纹比记忆中深了许多,鬓边多了不少刺眼的白发,握着塑料袋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了老茧。岁月和生活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了如此深刻的烙印。
妈妈走到她面前,脸上的笑容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急切地将手里的大袋子往温舒宁手里塞:“宁宁,快拿着!妈给你带了点吃的!厂里发的苹果,妈挑的最大的!还有你小时候爱吃的糖糕,妈自己做的!还有……”
温舒宁被动地接过那个沉甸甸的袋子,指尖触碰到妈妈粗糙的手指。那冰冷的、带着厚茧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窜过她的手臂,首抵心脏。
“妈……”她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准备好的那些客套话,那些刻意的疏离,在妈妈那带着卑微讨好的笑容和那双布满风霜的眼睛面前,瞬间溃不成军。
她看着妈妈身上那件同样洗得发白、袖口甚至有些磨损的外套,看着妈妈花白的鬓角,看着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的手……一股汹涌的、混合着酸楚、心疼和迟来的理解的情绪,如同洪水般冲垮了她所有的心防。
她猛地向前一步,丢开手里沉重的袋子,伸出双臂,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面前这个瘦小的、带着风尘和汗味的女人。
“妈……”温舒宁把脸深深地埋在妈妈带着皂角气息和淡淡汗味的肩窝里,压抑了十几年的委屈、思念、怨恨和渴望,终于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像个终于找到家的迷路孩子,泣不成声。
妈妈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得不知所措。过了几秒钟,她才颤抖着抬起那双粗糙的手,带着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轻轻环住了女儿颤抖的脊背。她的动作笨拙而僵硬,仿佛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易碎品。
“哎……哎……宁宁……”妈妈的声音哽咽得不成调,泪水也瞬间夺眶而出,滚落在女儿的发顶,“妈的宁宁……我的孩子……妈在呢……妈在呢……”她一遍遍地、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手臂渐渐收紧,将女儿瘦弱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那迟到了十几年的、笨拙而滚烫的拥抱,终于在此刻,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和误解,将两颗伤痕累累的心紧紧贴在了一起。
宿舍楼前人来人往,阳光正好。温舒宁在妈妈久违的、带着汗味和泪水的怀抱里,哭得像个孩子。那些横亘在母女之间的坚冰,在这滚烫的泪水和紧紧相拥的温暖中,开始悄然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