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棚户区,像一块被城市遗忘的补丁。低矮破旧的房屋拥挤地挨在一起,狭窄的巷道里堆放着杂物,空气中混杂着潮湿的霉味、饭菜味和隐约的垃圾气息。温舒宁拿着社区提供的名单和地址,深吸一口气,走进了这片与校园截然不同的天地。
走访工作远比她想象的艰难。
有的家庭警惕性极高,隔着锈迹斑斑的铁门,只露出一双充满戒备的眼睛,不等她说明来意就“砰”地关上了门。有的家长忙于生计,对孩子漠不关心,不耐烦地挥手打发她:“孩子好得很!没病没灾!不用你们瞎操心!” 还有的家庭,情况确实复杂,父母离异、隔代抚养、经济窘迫……孩子的沉默或异常行为背后,往往藏着更深的无奈和创伤。
一天下午,温舒宁按照地址,来到一栋墙壁斑驳的筒子楼前。楼道里光线昏暗,堆满了杂物。她敲响了302室的房门。
门开了条缝,一个头发凌乱、脸色憔悴的中年女人探出头来,眼神疲惫而麻木:“找谁?”
“您好,我是社区‘心芽计划’的志愿者,温舒宁。”温舒宁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温和无害,“想了解一下您家孩子小杰的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
“小杰?”女人眉头紧皱,语气更加不耐烦,“他有什么好了解的!一天到晚闷葫芦一样!我忙着呢,没空!”说着就要关门。
“等等!”温舒宁下意识地用手抵住门,急切地说,“就几分钟!我看到学校老师反映,小杰最近成绩下滑得厉害,上课也总是走神……”
“成绩下滑?”女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气,“他还有脸下滑?!我一天打三份工供他吃供他穿,他不好好念书对得起我吗?!都是他那个死鬼爹……”女人似乎意识到失言,猛地刹住,眼圈却红了,猛地用力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闷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温舒宁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冰凉。门内隐约传来女人压抑的哭声和孩子微弱的辩解声。一股无力的挫败感和深切的悲凉涌上心头。她默默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在登记表上“小杰”的名字后面,沉重地画了一个问号。
走访不顺带来的沮丧,像阴云一样笼罩着她。傍晚回到咨询中心整理资料,看着表格里那些“拒访”、“态度恶劣”、“情况复杂待跟进”的记录,温舒宁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自我怀疑。她是不是太天真了?是不是根本不适合做这个?
“碰壁了?”陈医生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热茶,轻轻放在温舒宁桌上。
温舒宁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陈医生……我是不是……做得很差劲?很多家长根本不信任我们……”
陈医生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脸上带着理解的笑容:“舒宁,这太正常了。我们走进的是别人最私密、也往往是最脆弱的生活领域。不信任,是本能的第一道防线。尤其是这些挣扎在生活边缘的家庭,他们经历的失望和伤害可能更多,警惕心自然更强。”
她看着温舒宁沮丧的脸,语气温和而坚定:“助人工作,尤其是深入社区的,从来不是一片坦途。挫折、拒绝、无力感,都是常态。重要的不是一次被拒绝,而是你是否愿意在下次敲门时,依旧保持真诚和耐心?就像你当初面对乐乐,第一次,他不也沉默抗拒吗?”
乐乐……温舒宁想起那个躲在奶奶身后、不肯说话的小男孩。是啊,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和契机。
“那我……该怎么做?”温舒宁虚心求教。
“放低期待,放下‘帮助者’的姿态。”陈医生循循善诱,“前期走访,核心不是‘解决问题’,而是‘建立联结’。让他们感受到,你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评判者或施舍者,而是一个真诚的、愿意倾听和理解的邻居或朋友。有时候,一次被拒绝后,过几天再去,只是简单地问候一句‘最近还好吗?’,可能就会有不一样的回应。水滴石穿。”
放低期待……建立联结……水滴石穿……
温舒宁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心中的阴霾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缝隙。
几天后,温舒宁再次来到那栋筒子楼。她没有首接去敲302的门,而是在楼下的小空地,看到几个正在跳皮筋的孩子里,有一个瘦小的、看起来有些畏缩的男孩,很像资料照片上的小杰。
温舒宁没有贸然上前,只是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孩子们玩得很开心,只有小杰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动作笨拙,不时偷偷看向自家的窗户方向。
休息时,一个皮球滚到了温舒宁脚边。小杰怯生生地跑过来捡球。
“你是小杰吧?”温舒宁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齐,露出温和的笑容,“上次我去过你家,还记得吗?”
小杰抱着球,警惕地看着她,点了点头,没说话。
“你们的皮筋跳得真好。”温舒宁指了指孩子们的方向,“你刚才那个‘踩筋’的动作,好厉害,我都学不会。”
小杰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夸自己,小脸上闪过一丝极淡的羞涩和惊讶。他小声嘟囔了一句:“……我跳得不好。”
“谁说的?我觉得很棒啊!”温舒宁语气真诚,“下次能教教我吗?我小时候可喜欢跳皮筋了,可惜总跳不好。”
小杰看着她,眼神里的警惕似乎松动了一些,但还是没说话。
温舒宁没有追问,只是笑着站起身:“好啦,不打扰你们玩了。再见,小杰。”
她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小杰还抱着球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眼神有些复杂。
又过了两天,温舒宁第三次来到筒子楼。这次,她没去楼下,而是首接敲响了302的门。开门的依旧是那个憔悴的女人,但这次她的脸色似乎更差,眼睛红肿。
“怎么又是你?”女人的语气依旧不好,但少了几分之前的尖锐。
“张姐,”温舒宁记住了她的姓氏,语气带着关切,“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女人愣了一下,看着温舒宁眼中真切的关心,戒备的城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她沉默了几秒,才哑着嗓子说:“……老毛病了,胃疼。”
“胃疼可不能硬扛。”温舒宁连忙说,“我包里有常备的胃药,效果挺好的,你先拿去应急?”她说着,真的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小药盒,倒出几片药递过去。
女人看着递到眼前的药片,又看看温舒宁真诚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接了过去,低声道:“……谢谢。”
“不客气。”温舒宁笑了笑,“那你好好休息,多喝热水。我先走了。”
这一次,当温舒宁转身离开时,门没有在她身后立刻关上。她走到楼梯拐角,回头望去,发现女人还站在门口,手里握着那几片药,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温舒宁的心轻轻一颤。她知道,那扇紧紧关闭的心门,终于被她持续的、不带目的的真诚,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虽然只是一句谢谢和几片药,但这微小的联结,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了希望的涟漪。
走出筒子楼,暮春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温舒宁拿出手机,点开冷洵的对话框。他下午发信息说己经回来了。
她看着屏幕上冷洵的名字,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灰扑扑的筒子楼,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下一行字,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和笃定:
【学长,今天,我好像……种下了一颗小小的‘心芽’。虽然很小,但我相信,它会发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