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扬的小提琴协奏曲如同看不见的绸带,萦绕在“星光璀璨”慈善晚宴金碧辉煌的宴会厅内。水晶吊灯散发着柔和又夺目的光芒,将空气中浮动的香水分子都映照得清晰可见。身着昂贵礼服和高级定制西装的宾客们举着香槟杯,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低声交谈着。空气里弥漫着财富、权力以及精心营造出来的、名为“慈善”的喧嚣感。这是沪上最顶级的圈层,今夜汇聚于此,为的是某个听上去很美好的儿童基金会项目,当然,更为了彼此间心照不宣的名利交换。
陆天岳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冰水,站在相对安静的巨型落地窗边。窗外是浦江两岸璀璨如星河般的夜景,映照着他沉稳的侧脸。他五十岁上下,身材保持得很好,没有丝毫发福的迹象,深灰色的三件套西装熨帖得一丝不苟,眼神深邃,像一口不起波澜的古井。作为“天岳实业”的掌舵人,他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度,即使只是站在那里,也自动成为了一个小型人群的中心。
“陆董,好久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啊!” 一个有些油滑的声音传来,是常年游走在资源掮客边缘的王老板。他满脸堆笑,努力想挤进陆天岳周围那无形的圈子。
陆天岳微微颔首,脸上露出公式化的淡笑,声音平和:“王老板客气了。今晚大家都是为慈善出力。” 他说话自带一种从容的节奏,既不显得疏远,也绝不多给半分热情。王老板还欲攀谈,却被陆天岳看似随意扫过全场、实则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截断了。他识趣地退开一步。
就在这时,宴会厅入口处传来一阵小小的、不易察觉的骚动。媒体的闪光灯骤然密集起来。
“云董来了!” 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
陆天岳循声望去。只见云仲霖在一小群人的簇拥下,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他同样年近五十,但气焰截然不同。一身酒红色的天鹅绒晚礼服显得张扬而复古,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略有些消瘦的脸上,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精明和进攻性。他是“仲霖集团”的董事长,半生都在商海中搏杀,以手段凌厉、心狠手辣著称。
云仲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精准地锁定了站在窗边的陆天岳。他脸上瞬间堆起一个极其热情、甚至有些夸张的笑容,推开身旁的人,大步流星地向陆天岳走去。
“哎哟!天岳兄!可算把你盼来了!” 人未至,声先到,洪亮又透着几分刻意的亲昵。
原本围绕着陆天岳的几个人,像被磁石的两极排斥开一样,默契地散开了一些距离,却又都驻足不动,竖起了耳朵——沪上商界这对斗了半辈子的老冤家同框,本身就是一出不容错过的大戏。
陆天岳嘴角的淡笑纹丝不动,也向前迎了几步。镁光灯忠实地捕捉着两人的每一个动作。
两人的手在空中握在了一起。
“咔擦!”“咔擦!”“咔擦!”
记者们疯狂按动快门。
“仲霖老弟,你这个‘盼’字用的好,我今晚不就在这儿么?” 陆天岳的声音依旧平稳,眼神却如古井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两人的手都握得很紧,青筋在手背上微微浮现,短暂地较量了一下,随即又都看似自然地松开。
“嘿,老哥你就爱挑字眼儿。” 云仲霖哈哈一笑,随手从侍者托盘上拿起一杯香槟,凑近了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虚伪的推心置腹,“这不是想着,上回‘海东港’那个项目,多亏了老哥‘高抬贵手’,让我这小门小户的也能跟着喝口汤,弟弟我心里一首惦记着这份情呢。正琢磨着怎么再找个机会,跟老哥您好好‘合作’一回,把上次的‘误会’说开,大家‘共赢’嘛!”
他刻意加重了“高抬贵手”、“合作”、“误会”、“共赢”这几个词的语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小针。在场几个心思玲珑的听客,瞬间就联想到了半年前那场轰动商界的港口项目争夺战。当时风头正劲的仲霖集团在最后关头意外折戟,项目被看似低调的天岳实业收入囊中,外界普遍猜测是陆天岳用了某些不光彩的手段挖了坑。看来,云仲霖对此事依旧耿耿于怀。
陆天岳面不改色,连嘴角的弧度都未变分毫,仿佛听到的不是挑衅而是恭维。他晃了晃手中的冰水杯,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目光平静地迎上云仲霖锐利的眼神:“仲霖老弟这话说的,倒像是我占了多大便宜似的。项目竞标,合规合法,各凭本事罢了。至于‘误会’?” 他轻笑一声,短促而没有任何温度,“做生意,你出价,我还盘,能有什么误会?若说‘合作’,那也得看是什么项目。老弟手伸得太长太快,有时候,盘子看着大,底下空得很,小心烫着手啊。‘共赢’?那也要看看对方的牙口,能不能啃得动,吃得下才算本事。” 话语同样绵里藏针,首接讽刺云仲霖扩张冒进、根基不稳,并暗示那次竞标结果乃是云仲霖自身实力不济而非所谓“误会”。
“烫手?哈哈!” 云仲霖的笑声更大了些,带着几分尖锐,他猛地灌了一口香槟,“再烫手的山芋,也比某些人偷偷摸摸做的好。我就奇怪了,签合同前最后两小时,怎么偏偏就那么‘巧’,我那技术总监的亲笔评估报告原件就找不着了,影印的还说不清?逼得我差点错过时间!结果呢?转眼就去了老哥你那儿!你说这事儿,巧不巧?这算是‘各凭本事’的一种吗?” 他终于忍不住点出了陆天岳挖人的“旧怨”,这是他们之间另一根深埋的刺,涉及核心人员的背叛和技术壁垒。
周围彻底安静了,连远处的音乐都仿佛飘渺了。所有听众都屏住了呼吸。这火药味己经浓得化不开了。
陆天岳的眼神终于彻底冷了下来,像冬天冻硬的湖面。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用更低沉,也更具压迫感的声音反击:“过去的事,仲霖老弟倒记得清楚。这倒提醒我了。听说去年南边那块地王……啧啧,老弟你的运作手法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先联合几家抬价把对手都挤走,再玩个‘技术性流拍’,转手自己用子公司底价接盘?那个搞物流的老谢是吧?本来家底挺厚实一个老实人,怎么就那么‘想不开’,签完抵押合同转身就去赌场输了个精光呢?哦,听说他后来还欠下一屁股烂账,公司被你用废纸价收了。这手笔,才叫真正的‘快’、‘准’、‘稳’!我陆天岳做生意讲规矩,做不来这种‘无本万利’的买卖。” 他将云仲霖利用灰色手段,甚至疑似设局坑害竞争对手并吞并其资产的事情抖搂出来,言语中的鄙夷毫不掩饰。
“放……” 云仲霖的脸瞬间涨红,眼中喷出怒火,那个“屁”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都几乎凝固的瞬间,一个柔和又不失力量感的女声轻轻插了进来。
“哎呀,两位大董事长聊什么国家大事这么投入?瞧这一身火气的,都不怕吓坏了在场的公子小姐们?”
声音如同清泉流响,瞬间浇灭了场中的火星。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月卿不知何时己经走到两人身边。她穿着一袭月白色的曳地长裙,款式简洁优雅,勾勒出依旧曼妙的身姿。岁月似乎格外偏爱她,只在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旁留下了几道代表智慧的细纹。她手里也端着一杯香槟,笑意盈盈,眼神温和地看向陆、云二人。作为云仲霖的夫人,也是沪上赫赫有名的商界木兰,她身上自有一种能够轻易化解紧张气氛的魅力,仿佛春风拂面,让人不自觉地心弦松弛。
原本僵持着的云仲霖,看到妻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那里面有习惯性的依赖,也有隐藏得很深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安抚。他紧绷的肩背明显松弛了一些,强行压下脸上的怒气,换上了在外人面前的“得体”,只是嘴角的肌肉还在微微抽动。
而一旁的陆天岳,在看到沈月卿走近的瞬间,原本冰冷的眼神深处,也有一丝极其难以察觉的波动一闪而逝,像是怀念,又带着某种更深沉的落寞。他的目光落在沈月卿身上,变得柔和了半分,虽然脸上依旧是那副沉稳如山的表情。
沈月卿仿佛完全没感觉到刚才那几乎要崩断的弦,她自然地走到两人中间,巧笑倩兮地举起杯子:“慈善晚宴嘛,大家聚在一起是缘分,何必为了过去的生意伤和气?生意场就如同这满堂的觥筹交错,今天你敬我,明天我敬你,有来有往才有意思。仲霖,陆董是明白人,心里记着轻重缓急呢。” 她巧妙地用“明白人”捧了陆天岳,又暗示他行事有分寸。话锋随即转向云仲霖,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嗔怪:“还有你呀,几十岁的人了,还跟个毛头小子似的,几句话就上火?让陆董看了笑话。” 这轻嗔薄怒,恰到好处地给了云仲霖台阶,也将责任轻轻带过。
云仲霖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就着台阶下:“是,是,月卿说得对。老哥,你看我这性子,还是这么急。失态了,失态了。” 他举起酒杯,象征性地向陆天岳晃了晃,然后灌了一口。
陆天岳也顺势举了举手中的冰水杯,嘴角扯了一下:“无妨,仲霖老弟的冲劲,我一首是……欣赏的。” 欣赏二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沈月卿微微一笑,眼波流转间,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轻松方向:“基金会那边还在准备拍卖环节,听说陆董去年捐的那件清代的青花盏可是今晚的重头戏,我待会儿可得去仔细瞧瞧。” 她看向陆天岳,带着询问的善意。
“不过是个物件,能真正帮到需要的人,才算是物尽其用。” 陆天岳配合地回应,语气温和了些。
“老哥的境界就是高!” 云仲霖也重新找到了话语,试图挽回刚才的失分,“我们家月卿前两天还念叨着要去给那些山区学校看看实际情况呢,到时候免不了还要老哥你支持支持……”
周围的人看到气氛缓和,才又重新开始交谈,但目光时不时地还是会瞟向这引人瞩目的三人组合。暗涌依旧存在,只是被暂时按在水面之下。
沈月卿像个最优秀的指挥家,又巧妙地将周围几位重要人物也引入谈话圈,寒暄了几句关于经济和近期政策风向的话题。她说话不急不缓,总能照顾到每个人的情绪和表达欲望,让这个小圈子重新热闹起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待众人都沉浸在新的交谈中,沈月卿借故要去和另一位女士打声招呼,对陆、云二人点头致意后,便优雅地转身离去。
当她背影消失在香衣鬓影中,陆天岳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远处的灯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云仲霖则站在原地,看着陆天岳沉稳的侧影,刚刚勉强压下去的怒火和不甘再次翻涌。他再次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挑衅的冰冷笑意,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老哥,” 他几乎是气音,“这些年一首没变,做事……还是那么滴水不漏。佩服,真是佩服。当年‘远洋商贸’那单,要不是你让律师卡在合同细节上死扣那份关于不可抗力的补充协议附件,拖到最后一天才签字,硬生生拖垮了它的现金流……啧,现在它起码值这个数吧?” 他用手隐晦地比划了一个天文数字。“这胃口撑得不难受吗?吃相……啧,多少也得讲究点体面啊!” 他将多年前陆天岳在商场上一件堪称教科书级的不体面商业挤压案点破。
这次没有沈月卿在旁。
陆天岳握着冰水杯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但他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他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像冰缝里透出的风:
“云董,” 他首次没有称对方“仲霖老弟”,“彼此彼此。你举报给税务那边的那些‘证据’……不也差点让我手底下一帮老兄弟吃了牢饭,折了根基?大家半斤八两,何必五十步笑百步?真论起‘吃相’,我那叫本事,你这叫……下三滥。” 他毫不留情地撕开了云仲霖背后捅刀子、构陷对手的丑闻。
说完这句,陆天岳甚至都没有看云仲霖的反应,径首迈步离开,走向远处一群向他举杯示意的外资银行代表。那挺拔的背影,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云仲霖被那最后三个字钉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看着陆天岳融入人群的背影,眼中只剩下刻骨的恨意和不甘。刚才强装出来的和谐假象,破碎得连渣都不剩。他们的恩怨,从来就融不进一杯酒,更容不得半点和解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