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死死包裹着青石镇。空气湿冷粘腻，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泥土腥气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被无数药材混合气息掩盖的…甜腻腐败之气。这气息，让刚刚踏入镇口的白术和杨梅，瞬间绷紧了神经。
济世堂，这座青石镇最气派的药铺，此刻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三开间的门脸，飞檐斗拱，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高悬的金字招牌——“悬壶济世”，在惨淡的月光下，反射着冰冷而讽刺的光泽。
白术和杨梅并未走正门。他们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绕到药铺的后巷。后墙高大，青砖砌就，森然耸立。一扇不起眼的、包着铁皮的厚重木门紧闭着，门环锈迹斑斑，显然是运送药材杂物的偏门。
“就是这里。”杨梅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父亲可能就在这扇门后，生死未卜。她强压下心中的焦灼，目光扫过门锁——一把沉重的黄铜大锁。
白术点点头，没有言语。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皮囊，里面是研磨得极细的滑石粉。他小心翼翼地将滑石粉吹入门轴的缝隙和锁孔边缘。这是《归藏录》中记载的“微尘辨气”之法，滑石粉性滑，若门轴常动，锁孔常开，粉末会留下痕迹或被推开。然而，眼前的滑石粉均匀覆盖，毫无扰动痕迹，显然此门极少开启，或者…开启另有通道！
“门是死的。”白术低声道，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高墙和周围环境。最终，他的视线停留在后院墙头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上。粗壮的枝桠，恰好伸入了院内。
“上树！”白术当机立断。他助跑几步，脚尖在墙壁上借力一点，身形如猿猴般轻巧地攀上了墙头，又沿着槐树枝干滑入院内。杨梅紧随其后，动作虽不如白术矫健，却也干净利落。
院内景象与门外的气派截然不同。一片死寂。青石板铺就的地面湿漉漉的，散乱地堆放着一些空药筐和破损的麻袋，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刺鼻的混合药味——甘草的甜、黄连的苦、藿香的辛、以及…一股更加深沉的、如同陈年腐木般的腥甜气息！这气息，与柳元魁身上、与黑水泽深处的味道，如出一辙！
白术的心脏猛地一沉！就是这里！
他示意杨梅噤声，两人如同狸猫般，贴着墙角的阴影，向药铺主体建筑的后门潜去。后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摇曳不定的灯光。
白术轻轻推开一道缝隙。里面是巨大的药材库房。一排排高大的药柜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昏暗的光线下。空气中药味更加浓郁，浓得几乎化不开。库房深处，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翻动什么东西？
两人屏息凝神，闪身而入，藏身于一排药柜的阴影中。白术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库房。只见库房尽头，一个佝偻的身影背对着他们，正在一个巨大的药碾前费力地研磨着什么。借着角落里一盏昏黄油灯的光线，可以看到那人衣衫褴褛，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
突然，那佝偻的身影似乎研磨好了东西，端起一个药钵，步履蹒跚地走向库房另一侧。那里，赫然是一排巨大的、半人高的黑色陶瓮！陶瓮口用油布密封着，但依旧有丝丝缕缕的、带着腥甜腐败气息的白色雾气从缝隙中渗出！
佝偻身影走到一个陶瓮前，费力地揭开油布，将药钵中研磨好的粉末倒了进去。就在他弯腰倒药的瞬间，借着微弱的灯光，白术和杨梅看清了他的侧脸！
杨守仁！
尽管形容枯槁，面色青灰，眼神呆滞无光，但那熟悉的轮廓，那曾教导杨梅辨识百草、悬壶济世的身影，正是杨梅的父亲！
“爹！”杨梅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别动！”白术一把死死按住她，声音压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的目光死死盯在杨守仁身上，瞳孔骤缩！杨前辈的状态极其诡异！眼神空洞，动作僵硬，如同行尸走肉！更让他心惊的是，在杨守仁脖颈后侧的衣领下，赫然露出半截极其细微、闪着幽蓝寒光的针尾！
傀儡针！一个阴毒的名字瞬间闪过白术脑海！《归藏录》中曾隐晦提及，有邪术以金针或药物刺入大椎、风府等要穴，控人心智，使人如傀儡般听命行事！此针歹毒异常，稍有不慎，便会损伤脑络，令人痴傻或毙命！
是谁？竟对杨前辈下此毒手？
就在这时，库房深处一扇不起眼的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材瘦高、穿着济世堂伙计服饰、眼神却异常阴鸷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账本模样的册子，冷冷地扫了一眼正在封好陶瓮的杨守仁，如同看一件工具。
“老东西，手脚麻利点！‘瘟神引’还差三瓮！天亮前必须备好！误了时辰，小心你的老命！”瘦高伙计的声音嘶哑难听，带着浓浓的不耐和威胁。
瘟神引？
这三个字如同炸雷，在白术和杨梅耳边轰响！原来这陶瓮里封着的、散发着腥甜腐败气息的东西，就是瘟疫的源头之一？！济世堂！果然在制造和散播瘟疫！杨守仁对伙计的呵斥毫无反应，依旧麻木地封好陶瓮，又步履蹒跚地走向药碾，准备研磨下一批药粉。
“跟上那个伙计！”白术当机立断，对杨梅耳语，“他要去送‘瘟神引’，必是给柳元魁或者紫蛇组织的核心人物！杨前辈暂时安全，先找到源头！”
杨梅看着父亲那如同提线木偶般的背影，心如刀绞，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但她知道白术是对的！强行救人，非但救不了父亲，反而会打草惊蛇！她强忍着巨大的悲痛，用力点了点头。
两人如同幽灵般，远远缀在那瘦高伙计身后。伙计抱着账本，对身后的跟踪毫无察觉。他穿过库房，并未走向前堂，反而推开库房另一侧一扇更加隐蔽、通向地下的厚重木门！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阴冷的腥甜腐败气息，混合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蛇窟般的湿滑腥气，扑面而来！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石阶！石阶两侧墙壁湿漉漉的，布满滑腻的青苔，昏黄的油灯挂在壁上，光线摇曳不定，投下幢幢鬼影。
伙计的身影消失在石阶深处。白术和杨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和一丝寒意。这通往地下的通道，如同巨兽的食道，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祥。
“小心！”白术低声道，率先踏上石阶。石阶湿滑冰冷，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越往下走，那股腥甜腐败的气息越浓，还夹杂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如同尸体腐烂般的恶臭！更隐隐有“嘶嘶…嘶嘶…”的细微声响从下方传来，如同无数毒蛇在黑暗中吐信！
终于，石阶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却让两人瞬间头皮发麻！
这是一个巨大的、如同天然溶洞改造而成的巨大地窖！地窖顶部垂下无数钟乳石，水珠滴答落下，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地窖中央，赫然是一个巨大的、用青黑色巨石垒砌而成的圆形深坑！坑口首径约三丈，深不见底！浓烈的腥甜腐败气息正是从坑底升腾上来！而坑壁西周，密密麻麻爬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蛇！
不是普通的蛇！这些蛇体型扭曲怪异，色彩斑斓得刺眼！有通体赤红如血、头生肉瘤的；有碧绿如玉、鳞片却闪着金属光泽的；有浑身漆黑、唯独眼睛是妖异的金色的；还有缠绕在一起、如同麻花般不断蠕动的双头怪蛇！它们相互缠绕、摩擦、嘶鸣，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嘶”声和鳞片刮擦声！整个蛇坑如同一个巨大的、活着的、色彩斑斓的噩梦！坑底深处，隐隐可见堆积如山的、不知是动物还是人的森森白骨！
“万蛇窟！”杨梅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煞白。她虽通晓药理，见过毒蛇，但何曾见过如此恐怖诡异的景象！
而更让他们心惊的是，在蛇坑边缘，矗立着几座巨大的、如同炼丹炉般的青铜器皿！器皿下方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炉身雕刻着繁复诡异的蛇形花纹。炉口蒸汽缭绕，散发出浓烈的药味和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腐败气息！几个同样眼神呆滞、如同杨守仁一样的“傀儡”，正麻木地将各种药材——其中赫然有黑水泽那种妖异菌菇的干品！——投入炉中！刚才那瘦高伙计，正拿着账本，对着一个背对着他们、穿着紫色绸袍的身影恭敬地汇报着什么。
那紫袍身影身材高大，负手而立，并未回头。但那股阴冷、强大、如同毒蛇般的气息，却让白术和杨梅瞬间如坠冰窟！此人，绝对是紫蛇组织的核心人物！修为深不可测！
“堂主，这一批‘瘟神引’己经备好，杨守仁那老东西还在研磨‘腐骨紫萝藤’的根粉。柳老爷那边催得急，说他的‘万蛇丹’火候快到了，需要这批新引子来‘饲蛇’，激发药性…”瘦高伙计的声音带着谄媚。
万蛇丹？饲蛇？激发药性？
白术瞬间明白了！柳元魁那身与黑水泽同源的气息，他所谓的“顽疾”，根本不是什么病！他是在利用这万蛇窟和“瘟神引”，以无数毒蛇和瘟疫毒瘴为炉火，以生灵为祭品，炼制某种邪恶的丹药！杨前辈被掳来，恐怕就是因为精通药理，被迫成为他们的制药傀儡！
“知道了。”那紫袍“堂主”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金属摩擦，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漠，“告诉柳元魁，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万蛇丹’火候未到，强取只会反噬其身。让他安心等着。至于杨守仁…看紧点，他的‘凤点头’针法，对梳理蛇毒、稳定丹炉火候还有点用处。”
“是！”瘦高伙计躬身退下。
紫袍堂主缓缓转过身。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一双在幽暗中闪烁着冰冷绿芒的眼睛，如同毒蛇之瞳！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白术和杨梅藏身的阴影处！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两人脚底窜上头顶！被发现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巨响突然从地窖另一侧传来！伴随着巨石摩擦的刺耳声响！只见蛇坑边缘一块巨大的、雕刻着蛇形浮雕的青色石板，竟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一个熟悉而阴鸷的身影，在几个黑衣护卫的簇拥下，从洞口走了出来。正是柳元魁！他脸色依旧青白浮肿，但眼中却闪烁着一种病态的狂热和贪婪，死死盯着那沸腾的青铜丹炉和下方嘶鸣翻滚的万蛇！
“堂主！时辰差不多了吧？”柳元魁的声音带着急不可耐，“我这身子骨…实在等不了了！那‘万蛇丹’，今日必须出炉！”
紫袍堂主冷哼一声，绿油油的目光转向柳元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柳老爷，欲速则不达。你的‘蛇蜕之体’尚未稳固，强行服丹，必遭万蛇噬心之苦。”
“我不管！”柳元魁烦躁地挥挥手，眼中布满血丝，“白家那小子邪门得很！王大癞子死得蹊跷！我派去杨树沟的人也没了音讯！夜长梦多！今日这丹，我吃定了！”他一边说，一边目光贪婪地扫过蛇坑，仿佛那些狰狞的毒蛇是什么绝世珍宝。
两人的对话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白术和杨梅趁机缩回阴影深处，心脏狂跳！机会！那滑开的石板洞口，似乎是另一条通道！
“杨姑娘，那洞口…可能是出口，也可能是关押杨前辈的地方！”白术急速低语，“趁他们争执，我们绕过去看看！”
两人贴着冰冷的石壁，如同壁虎般，在昏暗的光线和巨大的药柜阴影掩护下，悄无声息地向那滑开的石板洞口方向移动。每一步都踩在湿滑的青苔上，异常小心，生怕惊动坑边那两个恶魔和那令人头皮发麻的万蛇窟。
终于，靠近洞口。洞口不大，仅容两人并行，里面是一条向下延伸的、更加狭窄幽深的石阶通道。通道内没有灯光，漆黑一片，只有更加浓烈的药味和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传来！
“爹可能在里面…”杨梅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希冀和恐惧。
“我先进。”白术将杨梅护在身后，深吸一口气，正要踏入洞口。
突然！“嘶——”一声极其尖锐、刺破耳膜的蛇嘶，猛地从蛇坑方向传来！紧接着，是柳元魁惊恐的尖叫和护卫们拔刀的铿锵声！
“怎么回事？！”紫袍堂主厉声喝问。
“老…老爷！那…那赤血王蛇…它…它躁动不安！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惊动了！”一个护卫惊恐地喊道。
只见蛇坑中，那条体型最为庞大、通体赤红如血、头生狰狞肉瘤的巨蛇，猛地昂起了它那如同水桶般粗壮的蛇颈！血红的竖瞳死死地、精准地锁定了白术和杨梅藏身的洞口方向！分叉的蛇信如同燃烧的火焰，疯狂吞吐！一股暴戾、嗜血的气息如同实质般压迫而来！
“有老鼠溜进来了！”紫袍堂主阴冷的声音瞬间响起，带着一丝残忍的戏谑，“抓住他们！要活的！正好给柳老爷的‘万蛇丹’，添一味新鲜的‘人引’
”冰冷的杀机，如同万蛇窟中升腾的毒瘴，瞬间将两人死死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