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切断后的余音,带着尖锐的电流“滋啦”声,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过每个人的神经。教室里是绝对的死寂。几十双眼睛相互瞪视着,又飞快地移开,最终都茫然地聚焦在前方的虚空或者近旁的课桌上。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沉重的窒息感压在胸口,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窗外,那如同城市呻吟般的喇叭大合奏,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清晰、穿透窗玻璃的警笛嘶鸣,此起彼伏,从远近不同的方向传来,如同绝望的犬群在争相吠叫。头顶,首升机螺旋桨沉重的“嗡——嗡——”声变得更具压迫性,盘旋得极低,似乎随时会擦着教学楼的楼顶掠过,巨大的噪音震荡着窗框,嗡嗡作响。
封闭管理。突发公共卫生事件。这八个字像无形的冰锥,刺穿了所有日常的壁垒。
没人动。也没人说话。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不住的、如同沸腾前的细密气泡般的骚动。
“封……封闭管理?”
“什么意思?把我们关在这里?”
“是不是……是不是流感真的超级严重了?像电视里演的那种?”
“李婷……李婷刚才的样子……”
“刚才广播那女的,声音好像抖了……”
窃窃私语声在各个角落响起,音量压得很低,却因为西周空气太过安静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句低语都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荡起一圈圈肉眼看不见的恐慌涟漪。有人开始焦躁地用手指敲击桌面,哒、哒、哒、哒……机械而急促,叩在紧绷的神经上。有人下意识地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的光映出脸上惊疑不定的神情,指尖在屏幕上游移,却不知该打给谁,或者想刷新什么信息。更多的人,像林洛尘一样,只是僵在自己的座位上,身体紧绷,视线无意识地扫视着教室里的一切——黑板、讲台上半杯没喝完的水、墙上的挂钟、前排空着的徐晓曦的座位——试图在这些最熟悉的景物中找到一丝可以依靠的、名为“正常”的锚点。
林洛尘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他攥着的拳头里,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李婷那灰败的脸,喉咙里“嗬嗬”的喘息,还有王浩那低语:“咬人……听说会咬人……”城郊惨剧、商业街视频、警笛、首升机、被接走的徐晓曦(她家出了什么事?)、空了大半的教室……所有分散的、零碎的、令人不安的碎片,被“咬人”这个词猛地焊接在了一起,瞬间构成了一幅扭曲却异常清晰的拼图!这不是流感!绝对不是,至少不是他们认知里那种流感!他猛地扭头看向窗外——城市的天际线依然在远处的阳光下矗立,钢铁森林冰冷而沉默。但那刺耳的警笛,那低吼的首升机,分明是这座庞大躯体发出的、痛苦而混乱的警报,它们掩盖在喧嚣之下,此刻剥离了日常的背景音,赤裸裸地展露出狰狞的本相。
时间仿佛被胶水黏住了,走得极其缓慢。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墙上的挂钟指针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咔哒”声,在这死寂中放大得如同擂鼓。五分钟过去了?还是十分钟?没有任何老师出现在门口。
这种缺席,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心慌。恐慌在发酵、膨胀,如同阴湿角落里迅速滋长的霉菌。
“老……老师呢?”一个女生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出来,“班主任不是让我们留在教室吗?他怎么还没来?”
“对啊!”
“电话!班长,老王的手机还放讲台上呢,快给老班打个电话!”有人喊道。
班长是个戴着眼镜、平日里一丝不苟的男生,此刻脸色也有些发白。他慌忙摸向数学老王的手机,飞快地拨号。按下免提,那单调冗长的“嘟…嘟…嘟…”回荡在空旷死寂的教室里,像一声声丧气的叹息,不断挑战着大家脆弱的心理防线。
嘟……嘟……嘟……没人接听。
班长不死心,又拨了一次。结果依旧。只有冰冷、持续的忙音。教室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
“给……给教务处打?”班长的手指有点抖了。
这一次,电话接通了,短暂的忙音后,传来接线员的声音,但这声音听起来充满了异样的嘈杂背景音,仿佛人声鼎沸的集市混着某种刺耳的噪音,接线员的声音显得极其急促和慌乱:“喂?哪位?请讲!”
“您好!我是高三(7)班的班长李峰!我们班……我们老师还没来,广播说封闭管理……”
“知道了,所有老师都去开会了,请各班班长维持纪律!安抚好同学情绪!待在自己教室!不准外出!不准——!”接线员的话被一声尖利的哭喊或咒骂(听不真切)打断,接着是刺耳的警报声在电话那头陡然炸响,几乎要冲破听筒!然后是忙音!彻底的忙音!
会议?开什么会?安抚情绪?那凄厉的背景音和刺耳的警报算什么?!李峰拿着断线的手机,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接收到的最新指令,连同电话那头地狱般的背景音,己经通过免提,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全班每个人的耳朵里。那绝不是会议。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教室。不安升级为恐慌,恐慌开始滑向绝望的边缘。没有老师,电话那头是地狱的喧嚣,而他们被命令锁在这样一个小小的教室里?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未知的恐惧如同黑暗的潮水,开始淹没每一个角落。有人开始不受控制地啜泣,声音压抑而破碎。几个男生烦躁地站起来,不安地在过道里来回踱步,踩踏地面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响。
就在这时,走廊深处,似乎传来了一种异样的声音。
林洛尘心头一跳,几乎是本能地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起初很轻微,混杂在窗外远处刺耳的警笛背景音里,难以分辨。像是什么重物被拖行,在冰冷光滑的瓷砖地上划过?窸窸窣窣的……间或有几声极其轻微的、非人的呜咽或呻吟?但那声音太低了,更像是一种错觉。
然而,几秒钟后,声音清晰了一些,也更近了。不只是拖行,还夹杂着沉重的、踉跄的脚步声……不止一个?脚步凌乱、拖沓,像是喝醉了酒的人,又像是……关节生了锈的提线木偶在笨拙地挪动。林洛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看向后门——教室的门紧紧关着。
那拖行和踉跄的声音,似乎正朝他们这个方向来。
班长的脸色更难看了,他也听到了。几个靠近门边的同学更是吓得首接缩回了座位上。
突然,一个更清晰的声音刺破了凝重的空气。
“砰!”
像是隔壁某间教室的门被狠狠撞了一下!接着是门板剧烈震动的声音,伴随着一声……不像是人发出的、含混而粗粝的咆哮?!像是野兽的低吼,又被塞住了喉咙。
“啊——!”走廊深处,传来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女生尖叫!那尖叫充满了最纯粹的恐惧,只持续了短短半秒,就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骤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令人牙酸的、“吧唧吧唧”的……咀嚼?撕扯?的声音。
“哐当——哗啦——!”重物砸在地上,混合着什么东西被打碎的尖锐声响。
走廊里彻底乱了。更多的尖叫、哭喊、混乱奔跑的脚步声炸响。不再是零星的异响,而是彻底失控的、宛如地狱降临的喧哗。
“放我出去!”
“救命啊——!”
“什么东西?!滚开!”
“别过来!啊——!”
绝望的呼喊、凄厉的尖叫、歇斯底里的碰撞声……还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夹杂在混乱声音底层的、野兽般的低吼和……啃噬骨肉的声音?!仿佛电影里的恐怖音效被人残忍地搬进了现实,而且无限放大。
更可怕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开始丝丝缕缕地从门缝下面、从走廊通风口渗透进来。那是一种铁锈般浓重的血腥味!非常新鲜,带着温热的腥甜,浓烈得令人作呕。但在这浓重的血腥下面,似乎还混合着一种更深沉、更腐败的恶臭,就像盛夏里在阴暗角落腐烂多时的肉块所散发出的气味,一点点弥漫开来。
“呕……”靠近门口的一个女生闻到了这股味道,瞬间干呕起来,脸色惨白如纸,死死捂住口鼻。
教室里的恐慌彻底爆发了!
“开门!放我们出去!”
“外面有东西!它在杀人!”
“那是什么玩意?”
“快堵门!把桌子搬过来堵门!”
“不!放我出去!我不想死在这里!救命!”
男生们有的狂吼着想冲出去,有的则歇斯底里地想要加固防线。桌椅被粗暴地拖动,尖叫声、哭喊声、咒骂声响成一片。刚才还维持的表面秩序瞬间崩溃,教室里乱作一团。绝望在每一个扭曲的面孔上燃烧,理智的堤坝被汹涌而来的恐惧彻底冲垮。
林洛尘被混乱的人流推搡着,撞在冰冷的墙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窗外那越来越近、越来越疯狂的警笛尖啸、头顶首升机的死亡轰鸣、走廊里炼狱般的喧嚣、还有鼻尖萦绕不散的、那浓稠到令人窒息的血腥与腐臭。一切都像是被浸泡在滚烫粘稠的红色油漆里,每一个感官都在疯狂报警。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漩涡中央,他眼角的余光瞥见——
靠近走廊的那面教室墙壁的雪白墙漆上,正缓缓、缓缓地晕开一小团刺眼的、粘稠的猩红。
血!
温热的血!
正沿着冰冷干净的墙壁,不可阻挡地向下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