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灯的光影渐远,水声被更喧腾的人声取代。
许裕安拉着苏芷漓的小手拐入另一条流光溢彩的街巷,行不多时,一座灯火通明的三层楼阁耸立眼前。
檐角飞翘,悬挂着的七彩宫灯如硕大的果实垂落,其上琉璃镜片折射着万千光华。
正门处高悬一方巨匾,墨汁淋漓书着“抱月楼”三字,笔势遒劲洒脱。
尚未进门,里面鼎沸的人声与阵阵骤然爆发的喝彩声浪便己汹涌而出,撞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请。”许裕安侧身,让开半步,示意苏芷漓先行。
苏芷漓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兔子灯,深吸了一口气,才迈过那高高的门槛。
踏入抱月楼正厅的瞬间,仿佛一脚踩入了另一个更为沸腾喧嚣的世界。
偌大的厅堂上下三层贯通,雕梁画栋,灯火辉煌赛过白昼。
人影幢幢,满目皆是锦绣衣冠的年轻才子与盛装华服的名媛淑女。
有的倚栏凭眺,有的穿梭笑语,有的则围聚在几方巨大的书画案几旁,或泼墨挥毫,或凝神品评。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茶香、胭脂水粉香,以及一种浓郁的书卷意气与热闹非凡的过节气息。
环形的中庭搭建着一个宽敞精致的台子,台上一红木圆桌旁端坐着几位须发皆白、气度儒雅的老者,显然是此间诗会的判官。
一位身材高瘦、锦袍玉带、面容精干的中年男子,正立于台前中央,他便是抱月楼的东家秦明。
他声音洪亮,巧妙地压过了满堂的嘈杂:
“诸位高朋雅客,今日上元佳节,抱月楼诗会特奉一件珍品为彩头。”
他一扬手,旁侧一位眉目如画、侍立静候的丫鬟袅袅婷婷上前。
手中高举的紫檀描金托盘内,一方湖蓝色的柔滑锦缎上,静静躺着一件流光溢彩的首饰。
秦明朗声宣布,声音里带着难掩的自豪:
“此乃京师第一巧匠,人称‘金玉圣手’的梁月工梁大师新近巧思所成的遗世之作——‘衔珠丹凤金玉钗’!”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滚油的水珠,瞬间引爆全场。
无数目光聚焦在那托盘之上,只见那金钗主体以千足赤金精心捶擘而成。
流畅得不可思议的弧线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振翅欲飞的丹凤。
凤首微昂,姿态傲然灵动,最令人惊叹的是,丹凤微张的喙中,竟不可思议地衔着一颗鸽卵般大小、颜色变幻不定的彩色猫眼石。
光晕流转间,那猫眼灵动处仿佛有一线流动的玄光,如活物凝视。
而凤羽之上,细如发丝的镂空纹路间,更巧妙地点缀着数颗细碎如星芒的冰种翡翠,与那主石交相辉映。
在厅堂百灯照耀下,整支金钗流光溢彩,仿佛集天地间的金芒玉魄于一身。0既高贵雍容到极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灵动巧思,衬着那湖蓝锦缎,美得惊心动魄。
“好……好美呀”苏芷漓身边一位鹅黄衣衫的闺秀失声低呼,眼中满是惊艳与渴望。
不止是她,大厅中无论男女,此刻目光都被这绝世之作牢牢吸住。
啧啧赞叹声、抽气声、艳羡的低语声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
梁月工三字,便是品质的巅峰保障,能得他一物己是万幸。
如此巧夺天工的头面珍品,价值连城,己非简单的金银可衡量。
秦东家满意地看着众位反应,抬手压下鼎沸人声,声音洪亮地继续:
“诸位才子才女,重宝有重主夺此钗,只需通关三试,分别作诗或词三首,每首皆须应题,且须于该题拔得头筹,进入当场品评前三之列!”
他环视全场灼灼目光,清晰道出题目:
“第一题。边塞军旅,第二题。元宵胜景,第三题。美人风骨”
“题目既定时间有限,诸君请动锦绣心肠,展华彩文笔吧!”
话音甫落,抱月楼如同油锅猛火烹油。瞬间沸腾炸开
“边塞!我来!”
“美人题我来接!”
才子们有的当即挥毫泼墨,有的拧眉沉思抓耳挠腮。
才女们或巧笑倩兮团扇轻摇,或蹙眉苦思。纤纤玉指绞紧了帕子。
场下侍立的书童小厮们则奔走更疾。传递着新的笔墨纸砚,一纸纸墨迹淋漓的新作。
被迅速送往台上诸老面前。或展于西周立起的巨大诗板,供众人品评。
台上老者们或展卷细读,或交换眼色低声议论。
评判之声不时响起。场下众人则伸长了脖子。
看到精彩佳句,不论出自何人之手,立时爆发海潮般的喝彩与热烈掌声,氛围炽热如火。
“好好好!这句“霜重鼓寒声欲裂,风沙如刀割人面”,写尽苦寒凌厉”一位老判官拍案叫绝。
台下顿时一片叫好声浪。
又有人送上一阕上元词:
“灯海浮光彻星河,鱼龙衔火照天河。气象倒是不凡”
下首品评的众人交头接耳。
“可以。”
“好诗呀”
“我怎么写不出来这样的诗句”有些才子暗暗心碎
苏芷漓挤在人群外围,被这从未经历过的、纯粹以笔墨才情决胜的热烈气氛深深感染。
小脸上满是兴奋的红晕,她紧紧抱着兔子灯。眼睛一会儿看看场中奋笔疾书的才子。
一会儿看看那些含羞带怯却又争相显露才情的闺秀。心中又是向往又是激动。
目光不经意间转向身边的许裕安。却见他并未如其他人一般引颈张望。
对台上那耀眼夺目的金玉钗也只是初时投去一瞥便己收回,神情淡漠。
仿佛眼前这场喧嚣比拼与他无关。他只是随意寻了个不太拥挤的角落。
抱着手臂,斜倚在雕花朱漆的楠木廊柱旁。
深邃的目光平静地看着整个沸腾的场景,无悲无喜,像一方置于激流中的黑礁。
“二哥……你不试试么?”苏芷漓忍不住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好奇的探询。
“这诗题……”她心道:“边塞军旅,这不正是他最熟稔的北境?”。
“上元胜景,美人风骨……以他的眼界见识,若肯提笔,恐怕……未必会输吧?”
“只是那金玉钗……”她不敢明说。
觉得以他的身份未必会看在眼里,许裕安收回目光。
许裕安的眼落在她因激动而亮得惊人的脸上,那纯粹的兴奋让她此刻有种异样的光彩,不一会又变得有些落寞的样子
许裕安薄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目光却又瞥向台前,一个身穿团花锦袍、头戴玉冠、摇着折扇的富家公子哥儿。正在几名仆人簇拥下,摇头晃脑地念着他刚作出的美人词句:“唇含樱桃染朱丹,肤比凝脂赛新雪”
苏芷漓来到许裕安面前“二哥,你作诗不?”
许裕安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看着她那满眼期待的样子,想了想随即对苏芷漓低声道:“笔墨风雅的地方,凑个趣也无妨。”
语调随意,仿佛只是兴起之举,然而眼底深处,却有某种冰封许久的东西悄然裂开一丝细缝,蛰伏的力量被唤醒一线。
他终于站首了身体,抬手招来不远处侍立候着的书童,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了些许喧闹:“取笔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