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那一夜的“默许工作”,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无声,却在林晚星心底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那枚鹅黄色的旧发卡,那代号“曙光”的绝密图纸,还有陆砚川在门边阴影里那复杂到令人心悸的凝视……无数谜团交织,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然而,生活并未给她太多沉溺于私人情绪的空间。手提箱的密码锁急需打开,孩子们需要安稳的环境,而她自己,也需要一个能够暂时转移注意力、证明自己价值的出口。
机会来得很快。几天后,苏阿姨闲聊时提起,家属区附近的红星机械厂二分厂最近正在赶一批紧急的外贸订单,任务重、要求高,厂里技术骨干忙得脚不沾地,甚至贴出了临时招聘技术员助理的告示。
“技术员助理?”林晚星心中一动。机械厂……车床、铣床、热处理……这些正是她前世浸淫多年的领域!虽然这具身体没有文凭,但她脑子里装着的知识,是超越时代的宝藏。去试试?既能赚点钱贴补家用(苏阿姨的工资、孩子们的吃穿用度,处处要钱),又能接触实际设备,说不定还能为打开那个密码锁找点灵感。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她仔细翻出原主压箱底的、唯一能证明她上过几天技校的结业证,又找出自己这阵子闲暇时画的一些改进工具胎具的草图,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牵着安安(舟舟和宁宁被邻居小伙伴拉去玩了),在苏阿姨担忧的目光中,走向了红星机械厂二分厂。
厂区门口,机器的轰鸣声和金属的碰撞声远远传来,带着一种粗犷的活力。空气里弥漫着机油、铁锈和淬火液特有的、略带刺鼻的味道。安安好奇地东张西望,林晚星则深吸一口气,走向门卫室。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或许是因为厂里确实急缺人手,又或许是接待她的车间副主任老李,看到她带来的那些思路清晰、颇具巧思的草图时眼中闪过的一丝惊讶。简单问了几个关于车刀角度和热处理基本流程的问题后,林晚星凭借扎实的基础和对答如流的沉稳,竟然当场就被录用了!岗位是热处理车间的临时技术助理,主要协助一位姓张的老师傅处理钻头、铣刀等关键刀具的淬火工艺。
“小林同志,欢迎加入!张师傅经验丰富,就是脾气有点急,你多担待,多学多看!”老李热情地拍了拍林晚星的肩膀,又逗了逗可爱的安安,“哟,还带着小尾巴呢?放心,咱厂里有托儿所,就在车间后面,有专人看着,安全得很!”
安安被陌生的环境和热情的李伯伯弄得有点害羞,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角。林晚星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感激地点点头:“谢谢李主任!我一定好好干!” 能有地方安置安安,这解决了她最大的后顾之忧。
换上洗得发白、带着机油味的蓝色工装,将安安送到干净整洁的厂办托儿所(小家伙很快被新玩具和小朋友吸引了注意力),林晚星正式开始了她在红星机械厂二分厂的第一天。
热处理车间是厂里的核心区域之一,温度明显比其他车间高上许多。巨大的淬火油槽散发着滚滚热浪,通红的工件在工人熟练的操作下浸入冰冷的淬火液,发出“嗤啦——”的爆响,腾起大团白雾。空气里混合着油烟、金属灼烧和化学药剂的味道。
张师傅是个五十多岁、面容黝黑、沉默寡言的老技工,看到林晚星这么个年轻漂亮、还带着孩子的小媳妇来做助理,眉头下意识就皱紧了,显然不太信任。他没多说什么,只指着一旁堆积如山的待处理高速钢钻头,言简意赅:“先把这些,按规格分拣好。小心手,别烫着。”
林晚星没有多言,立刻投入到工作中。她动作麻利,眼神专注,分拣钻头的速度快且精准。张师傅在一旁冷眼旁观,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点。
下午,车间里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原来是一批出口订单的关键部件——一批特制的高精度深孔钻头,在淬火后出现了惊人的损耗率!几乎有近一半的钻头在后续的硬度测试或试加工中崩刃、断裂!这不仅意味着巨大的经济损失,更严重延误了交货期!厂长和几位车间主任都一脸凝重地赶了过来,围着那堆报废的钻头愁眉不展。
更让气氛雪上加霜的是,厂里重金聘请的苏联专家顾问——伊万诺夫工程师,也闻讯赶到了车间。这位身材高大、头发花白、有着典型斯拉夫人深刻轮廓的老工程师,穿着笔挺的灰色工装,神情倨傲。他拿起一支报废的钻头,对着灯光看了看断口,又用随身携带的硬度计测了测,眉头拧成了疙瘩。
“问题很明显!”伊万诺夫操着生硬的中文,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材料成分波动,热处理工艺参数控制不严!淬火温度过高,保温时间不足,导致内部应力集中,韧性严重不足!必须严格按照我们提供的工艺规程执行!一丝一毫都不能偏差!”他挥舞着手臂,语气严厉地批评着车间的工艺纪律。
厂长和车间主任们连连点头,张师傅脸色涨红,欲言又止。他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但面对苏联专家的权威论断,一时又不知如何反驳。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清亮的女声带着一丝迟疑响起:
“伊万诺夫同志,张师傅,厂长……或许,问题不全在温度和保温时间上?” 林晚星不知何时站到了那堆报废钻头旁边,手里正拿着一支崩刃的钻头仔细端详着断口。
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一个刚来的、年轻的女临时工?
伊万诺夫被打断,明显不悦,锐利的蓝眼睛扫过林晚星工装上“临时助理”的胸牌,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哦?这位……女同志,有什么高见?难道你比我们更懂高速钢热处理?” 话语中的轻视溢于言表。
张师傅也急得给她使眼色,示意她别乱说话。
林晚星顶着巨大的压力,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清晰:“高见不敢当。只是观察到这批钻头崩刃的位置,大多集中在刃尖过渡区和排屑槽根部,这些地方应力最为集中。我们现行的整体淬火工艺,追求的是整体高硬度,但牺牲了局部的韧性,尤其对于这种细长、带复杂沟槽的深孔钻头,在剧烈冲击下,应力集中点就容易成为断裂源。”
她顿了顿,迎着伊万诺夫审视的目光,清晰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或许,可以尝试‘分层淬火法’?先用常规工艺处理钻头整体,达到基础硬度和强度。然后,针对最易崩刃的刃尖和应力集中区域,进行二次精准加热和快速冷却,利用局部奥氏体化后的马氏体转变,在保持整体强度的前提下,显著提升这些关键区域的韧性和抗冲击能力,降低应力集中效应。”
“分层淬火?二次精准加热?”伊万诺夫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嗤笑出声,用俄语快速地对旁边的翻译嘟囔了一句(大意是“异想天开”),然后转向林晚星,语气更加不客气:“女同志,你的想法很……‘新颖’。但热处理是严谨的科学!不是缝衣服,这里补一块那里贴一块!二次加热?温度控制稍有偏差,整个钻头就报废!精准冷却?你如何保证只冷却局部而不影响整体?这完全是纸上谈兵!是对材料科学的亵渎!”
厂长和主任们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张师傅更是急得额头冒汗。
林晚星的脸颊因为激动和压力微微泛红,但她眼神里的光芒却异常坚定。她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指着旁边一台闲置的、带精密温控表的高频感应加热设备:“伊万诺夫同志,设备是现成的!高频感应加热可以做到极精准的局部加热!冷却介质可以用可控流量的压缩空气或特定配比的聚合物水溶液,实现定向喷射快速冷却!理论可行,设备支持,为什么不能试试?难道眼睁睁看着损耗率这么高下去,延误交货?”
她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车间里一片寂静。厂长看着这个眼神清亮、敢于挑战权威的年轻女工,又看了看那堆刺眼的报废钻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沉声开口:“伊万诺夫同志,小林同志说的……听起来有点道理。现在情况紧急,常规办法效果不佳,死马当活马医,不如就让她……试试?”
伊万诺夫脸色铁青,抱着手臂,冷哼道:“可以!让她试!但我必须全程监督!如果失败,导致更多报废,责任必须由她承担!而且,我要看到明确的数据对比!损耗率降低多少才算有效?百分之十?二十?”
“百分之五十!”林晚星斩钉截铁地接口,目光灼灼地盯着伊万诺夫,“如果我的方法有效,损耗率至少降低百分之五十!”
“好!就百分之五十!”伊万诺夫气极反笑,“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用你这‘异想天开’的方法,变出百分之五十来!”
一场关乎技术和尊严的较量,在灼热的淬火车间里拉开序幕。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晚星身上,有怀疑,有担忧,也有厂长眼中那一点点微弱的期待。
林晚星没有丝毫怯场。她迅速走到高频感应设备前,仔细检查仪器状态,校准温控表。她挑选了十支规格相同、标记为报废的同批次钻头。动作麻利地准备好特制的、用于定向喷射冷却的小型喷嘴和冷却介质桶。
实操开始了。她先将一支钻头整体放入常规淬火炉,严格按照工艺卡完成第一次淬火回火。然后,她戴上厚实的石棉手套,用长柄钳夹住钻头,将其刃尖部位精准地送入高频感应线圈内!
“滋——”高频电流启动,发出特有的嗡鸣。林晚星全神贯注,双眼紧盯着温控表上跳跃的数字和钻头刃尖部位颜色的变化!汗水瞬间从她额头渗出,顺着鬓角滑落。车间里热浪滚滚,高频设备散发的热量更是灼人,但她仿佛感觉不到,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指尖的操控和对温度的精准判断上!
“就是现在!”当刃尖达到预定的奥氏体化温度临界点,她眼神一凝,迅速移开感应线圈,同时右手果断按下压缩空气阀门!
“嗤——!”一股强劲的、带着刺骨寒意的压缩空气流精准地喷射在通红的刃尖上!白色的冷却雾气瞬间腾起!
这个动作需要极高的专注力和手眼协调能力!稍有不慎,温度控制失误,或者冷却不均匀,整支钻头就彻底报废!林晚星的手腕因为长时间保持精准姿势和承受高温辐射,微微颤抖着,但她咬紧牙关,稳稳地控制着钻头的角度和冷却时间!
一次!两次!三次!……她重复着这精密的操作,像一位在高温熔炉旁起舞的工匠。汗水浸透了她的蓝色工装后背,额前的碎发也黏在了皮肤上。在一次快速移开高温钻头时,她的小臂不慎蹭到了旁边尚未完全冷却的工件架边缘!
“滋啦!”一声轻响,伴随着皮肉灼烧的焦糊味!
“嘶!”林晚星痛得倒吸一口冷气,小臂外侧瞬间红了一大片,火辣辣地疼!
“小林!”张师傅惊呼出声,就要上前。
“别过来!”林晚星低喝一声,声音因为疼痛有些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能行!别打断温度控制!”她看都没看伤处,强忍着剧痛,眼神死死盯着温控表和手中的钻头,继续进行着最关键的最后几秒冷却操作!那专注和坚韧,让周围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伊万诺夫抱着手臂站在一旁,脸上的嘲讽之色早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凝重。他看着林晚星那因为高温和疼痛而苍白、却异常坚毅的侧脸,看着她那精准到近乎艺术的操作手法,眼神复杂。
终于,十支钻头全部完成了林晚星的“分层淬火”处理。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标记好,交给早己等候在旁的质检员。
等待检测结果的时间,格外漫长。车间里只剩下机器的嗡鸣和众人紧张的呼吸声。林晚星这才感到小臂上钻心的疼痛,她走到水龙头边,用冷水冲洗着烫伤处,脸色苍白,嘴唇紧抿。
半个多小时后,质检员拿着报告单,一脸激动地跑了回来,声音都在发颤:“厂长!张师傅!结果……结果出来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十支钻头!全部……全部通过硬度测试和韧性冲击测试!而且……而且!”质检员激动得语无伦次,“按照新方法处理的这批钻头,在后续模拟极限工况的破坏性测试中……损耗率……损耗率只有……百分之十三!”
“什么?!”
“百分之十三?!”
“不可能!”
车间里瞬间炸开了锅!一片哗然!
伊万诺夫一把抢过质检报告,蓝色的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反复确认着上面的数据!百分之十三!相比于之前接近百分之五十的损耗率,降低了整整百分之八十七!远超林晚星承诺的百分之五十!
这简首是奇迹!
厂长激动得一把拍在桌子上:“好!太好了!小林同志!你立了大功了!”
张师傅更是激动得老脸通红,看着林晚星,眼神里充满了佩服和激动:“小林!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伊万诺夫拿着报告,脸上的倨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不解和一种被打败的复杂情绪。他走到林晚星面前,沉默了几秒钟,才用生硬的中文,带着一丝别扭的敬意说道:“林……同志,你的方法……令人印象深刻。我收回之前的话。你……是个天才的实践者。” 这对于一向眼高于顶的苏联专家来说,己是极高的评价。
车间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工友们看向林晚星的目光充满了敬佩和赞叹!
林晚星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释然的笑容,小臂上的灼痛似乎也减轻了不少。她只是平静地说:“是集体的设备支持,我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路。”
就在这时,厂长像是下定了决心,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东西,郑重地走到林晚星面前。那不是普通的铁质工牌,而是一块略厚、泛着温润光泽的暗铜色金属牌,上面清晰地刻着“红星机械厂二分厂 - 特聘技术员 - 林晚星”的字样,边缘还有精细的齿轮纹饰。
“小林同志!”厂长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红星二分厂的特聘技术员!这块工牌你拿着!享受正式技术员待遇!以后车间里技术攻关的事情,你尽管提,厂里全力支持!”
“特聘技术员?铜牌?!”周围的工人们发出一片惊呼!这待遇,在厂里可是破天荒头一遭!连张师傅这样的老师傅都还是铁牌!
林晚星看着那块沉甸甸的铜牌,心中五味杂陈。这是对她能力的认可,也是她在新世界立足的第一步。她郑重地接了过来:“谢谢厂长信任!我一定尽力!”
掌声再次雷动。
林晚星在工友们的簇拥和祝贺声中,小心地将那枚代表着认可和机遇的铜牌收好。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里面除了新得的工牌,还静静地躺着另一件东西:昨晚在书房工具台上,她成功复刻出来的、那枚用于开启手提箱密码锁的、至关重要的微型异形齿轮。
淬火的考验暂时告一段落,而另一把锁,正等待着她的钥匙。她抬头望向窗外,夕阳的余晖给忙碌的厂区镀上一层金色。一个念头悄然浮现:有了这枚齿轮,今晚,是不是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