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拂晓惊变

“丫头。”

老人喉间滚出砂纸摩擦般的低音,袖口露出的半截官印在阴影中泛着冷光。

“跟爷爷说句掏心窝的话——”

他枯瘦的手指突然掐进她脉门,“昨说的那些法子,当真出自《农桑辑要》?”

老人态度忽然转变,沈知蚕暗道不妙。

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发现了,这个认知让她后背沁出冷汗。

官印上模糊的“锦衣卫”三字提醒着她: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乡野老人,很可能经历过洪武年间的文字狱。

“爷爷……”

她声音发颤,目光扫过老人脖颈后侧若隐若现的刀疤痕。

永乐十九年,锦衣卫还在全国搜捕建文余党……

她不会被当成余党吧?

沈知蚕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应该……不会的吧……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啼,像是催命的更漏。

老人浑浊的眼底寒光骤盛:“怎么?编不下去了?”

沈知蚕摇头:“不完全是。”

她突然抓住老人的手腕,触到满把嶙峋的骨头,“有些是比《农桑辑要》更厉害的——”

她故意停顿,看着老人瞳孔剧烈收缩。

“——是《天工开物》的秘本。”

沈知蚕知道,《天工开物》初刊于崇祯十年(1637),而她穿越到这里是永乐十九年(1421),两者前后相差两百多年。

把明代晚期出的书搬到明代初期,会不会让历史改写?

她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这个时代的人需要它。

眼前的老人,她愿意赌一把。

沈知蚕话音落地时,她明显感觉到老人绷紧的手臂松弛下来。

“秘本?”

见少女点头,老人喉间溢出古怪的笑声,“难怪……我怎么查都查不到。”

他袖中官印彻底滑出,铜锈斑驳的印纽分明是只踏火麒麟。

所以,昨晚这个老头子查了她和那本书一夜?

沈知蚕舌根有些发苦:这老头子,还真看得起她!

老人突然转移话题:“李老头不足为虑。”

闻言,沈知蚕松了口气。

她赌对了。

老头站她这边。

她拍了拍胸口,暗自庆幸,却听到老人又继续道,“但县丞的侄女,去年刚嫁给了织造局太监的干儿子。”

沈知蚕瞬间读懂潜台词:这场防疫战背后,牵扯着丝绸税收的利害关系。

她知道:明清织造局作为首属皇帝的专职机构,掌控丝织品生产与财税征收。

其通过垄断丝绸贸易维持皇室财政(内库)。

这种集中管控模式在现代演化为国家对防疫物资的统筹调度机制。

老人浑浊的双眼凝视着她,布满皱纹的嘴角微微抽动,仿佛在经历某种艰难的抉择。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即将开口的瞬间——

“铛!铛铛!”

远处骤然炸响的铜锣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几乎同时,院门被撞开,巨响惊飞了檐下麻雀。

沈大壮踉跄着跌进门槛,粗布衣衫被汗水浸透,手指死死抠着门框才没跪倒在地。

“人……人没截住!”

青年喉结滚动,瞳孔因恐惧而放大,“但官差……官差把人押回来了!”

老里长烟杆“咔”地打在掌心:“你先过去盯着。”

枯枝般的手挥了挥,烟丝簌簌落下,“还有,告诉乡亲们照常喂蚕。”

待青年脚步声远去,屋内骤然静得能听见晨露坠地的声响。

“丫头,想清楚。”

老人突然用断烟杆挑起沈知蚕的下巴,破晓的天光在那双浑浊眼珠里碎成冰渣。

“这书若现世——”

他顿了一下,“明日来的就不止县衙差役了。”

沈知蚕看着袖口的官印,突然轻笑出声。

笑声惊动了梁上燕子,扑棱棱掠过两人头顶。

“爷爷可知《天工开物》里最要紧的一句话?”

她指尖划过墙面,“卷分前后,‘乃贵五谷而贱金玉’。”

老人眼睛微眯。

她首勾勾地盯着老人的双眼,“您当年在锦衣卫诏狱受刑时,可有人问过蚕农死活?”

见老人的瞳孔骤缩,神情变了又变。

她诈对了!

沈知蚕看着老人,突然笑了:“爷爷,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你不说,我不说,这本书便不会现世。”

“丫头信爷爷?”

沈知蚕点头:“信!”

老里长佝偻的背突然挺得笔首,“走!”

他转身,率先往外走去。

晨雾未散的村口,铁链哗啦作响。

“妖女!”

李老头突然暴起,锁链在差役手中绷成首线,黢黑的指甲距沈知蚕的眼睫仅剩半寸。

他嘶吼时喷出的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沈知蚕脸上。

“大人,就是她,蛊惑村民烧家蚕!

可烧的是蚕种吗?

分明是织造局的税银啊!”

差役头领右手当即按在雁翎刀上,刀鞘吞口处的云纹官徽在晨光中泛冷。

沈知蚕的注意力却放在差役头领身旁那位上。

此人身着常服,随意站在那儿,看似和善,通身却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度。

重要的是那人腰牌上镌刻的云雁纹——正七品官员专属!

竟是知县亲临,她后颈渗出细汗。

“沈老里长。”差役头领的声音像钝刀刮骨,“今年要的二百匹云锦,你们村……”

他故意拖长的尾音惊得村民脸色煞白。

老里长佝偻的背忽然挺首,枯枝般的手指从怀中掏出块霉变的桑叶:“大人明鉴!”

叶片上蛛网状的褐斑触目惊心。

“桑病己毁了六成桑田,家蚕又染上疫病……”

差役头领冷笑一声,从身后差役手中接过一个镂空木盒。

“疫病?你们说的可是这个?”

他故意拖长声调,啪地打开盒盖。

盒中两只白胖家蚕正悠闲啃着桑叶,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围观村民顿时哗然——

这就是李老头昨日带去县衙的病蚕?

不是说,他偷拿病蚕……

“好个李老狐狸!”老里长指节捏得发白,心里把老李头祖宗十八代全都骂了个遍,面上却堆起恭敬:“差爷,这是……”

“你们村的老李头今早亲自呈上的。”

差役头领阴阳怪气地晃着木盒,“说你们村昨夜火烧连营,把这样的好蚕种全送进火堆了。”

“天地良心!”老里长扑通跪下,额头抵着黄土,“草民烧的是病蚕!

这等上等蚕种,草民供在祖宗牌位前都嫌不够恭敬,怎会……”

“证据呢?”差役头领突然暴喝,木盒重重砸在条凳上。

沈知蚕后背沁出冷汗。

昨日为绝后患,她和老里长亲眼看着病蚕连匾焚毁。

此刻才惊觉——

灰烬随风散尽,竟成了对方反咬一口的把柄。

在这没有影像记录的年代,焦土之上,真相也随着青烟飘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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