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那只浑浊的独眼眯成一道细缝,手指悄然扣上了短弩的悬刀。
他屏住呼吸,弩箭的准星牢牢锁定场中那道纤细的身影——沈知蚕。
“就是她了!”独眼在心中暗道。
吴县丞提起这小娘皮时那咬牙切齿的模样犹在眼前。
若能提着这小娘皮的头颅去见县丞,想必……
他勾唇冷笑,扳动短弩悬刀。
老里长突然浑身一颤,那双浑浊的老眼骤然睁大。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芦苇丛中那一闪而逝的杀意,几乎是本能地——
“小心!”老里长猛地将沈知蚕往身后一推。
“嗖——”
弩箭破空而来,擦过白如镜手臂,狠狠钉进老里长的胸膛。
老人踉跄着后退两步。
“爷爷!”沈知蚕尖叫出声,伸手去扶,却摸到一片温热黏腻。
老人死死攥着沈知蚕的手腕,像是要把一生的力气都用尽。
老人的血溅在她的衣襟上,也溅在白如镜狰狞的脸上。
白如镜似乎被一道无声的诅咒给定住了,有些怔愣地看着这一切。
“丫头……别哭……”
老里长嘴角溢出鲜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还冲着她笑。
“丫头……青桑村……交给你了……”
“不!”沈知蚕死死捂住老人冒血的胸口,“爷爷,青桑村需要你!
知蚕……知蚕也需要你啊!”
老里长摇摇头,缓缓松开手,忽然转头看向白如镜,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你主子……没告诉你?”
他每说一个字,血沫就从嘴角涌出,“青桑村的血……没那么容易咽下去……”
话音未落,他猛地咳出一大口血,整个人向后倒去。
“爷爷!爷爷!”
沈知蚕踉跄着扑上前,却只接住他逐渐冰冷的身体。
她死死抱着老人,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爷爷!爷爷!您醒醒!”
可老里长的眼睛己经渐渐涣散,最后一丝光也熄灭了。
河风呜咽,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沈知蚕跪在地上里,浑身发抖,耳边嗡嗡作响。
她想起老里长在祠堂密室敦敦教导的慈祥;
想起桑田暗涌,村民在犹豫不决之时,他坚定地喊“听知蚕的”;
想起焚蚕立威时,他眼里狡黠的笑意;
想起他方才推开她时,那决绝的身影……
可现在,他死了。
为了救她,死在她面前。
“呵……”独眼管家从喉间挤出一声阴冷的笑。
那老戳己经咽了气,但这远远不够。
他必须让那小娘皮也命丧黄泉——
唯有如此,吴县丞才会真正将他视为心腹,把他的位置再往上提一提。
想到这里,独眼缓缓抬起弓弩,冰冷的箭镞再次对准了目标。
“畜生!”沈大壮怒吼着冲上前,锄头狠狠砸向他的手腕。
弩箭偏斜,“铮”的一声钉进泥地,箭尾犹自震颤。
“还我爷爷命来!”
这个平日憨厚的庄稼汉此刻双目赤红,粗壮的手臂青筋暴起。
他反手又是一记横抡。
锄头抡出破风声。
“噗”地一声,锄刃楔进独眼肩胛。
“啊!!”独眼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沈知蚕缓缓抬头,沾血的碎发黏在惨白的脸颊上。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刺痛让她想起刚刚老里长攥紧她手腕的力度。
眼底的悲痛一寸寸凝结成冰。
“你们……”她声音嘶哑,却字字如刀,“一个都别想跑。”
“一个……都别想跑。”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冻结骨髓的寒意,清晰地穿透了河风的呜咽和独眼的惨叫。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在所有人心上。
她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深陷的月牙痕,还沾着老里长温热的血。
那血灼烧着她的皮肤,也焚烧着她最后一丝犹豫。
视线扫过老里长失去生息的脸庞,那慈祥的褶皱此刻凝固在血污中。
祠堂的教导,桑田的信任,焚蚕时的狡黠笑意……
所有温暖的画面碎裂开来,被眼前冰冷的尸体和刺目的腥红取代。
“爷爷……”
她喉咙里滚过一声破碎的呜咽,随即被更汹涌的恨意吞噬。
她的目光钉在芦苇丛中惨叫挣扎的独眼身上,又掠过白如镜那张凝固着震惊与血腥的脸。
就在这时,沈大壮怒目圆睁,正欲给独眼最后一击。
然而——
“轰隆隆——!”
沉闷如雷的马蹄声终于抵达,声势惊人。
尘埃如浪墙般卷起,十余骑铁甲骑兵如同黑色的洪流,瞬间冲破芦苇荡边缘的薄雾,横亘在众人面前!
为首者身着精良甲胄,面甲遮脸,只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冷漠地扫视着修罗场般的河滩。
战马喷着粗重的鼻息,马蹄不安地刨着泥地。
这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所有人呼吸一窒,连沈大壮的锄头都悬在了半空。
“呵……”
白如镜脸上的怔愣瞬间被狂喜取代。
他猛地甩掉手臂上被弩箭擦出的血珠,指着沈知蚕和摇摇欲坠的村民,对那铁甲首领嘶声吼道:“杀了他们!一个不留!尤其是那个女的!”
他眼中闪烁着扭曲的快意,仿佛己看到沈知蚕被铁蹄踏碎的下场。
这声命令像是点燃了引信。
沈知蚕动了。
她没有看那些森然的铁骑,没有看狞笑的白如镜,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个害死爷爷的元凶!
她像一道沾血的影子,骤然扑向离她最近的一个倒毙在地的黑衣骑兵尸体旁,一把抄起了落在泥泞中的狭长腰刀!
刀入手,冰冷沉重,带着陌生的血腥气和金属特有的煞气。
这和她年少时在武术馆练习的武术刀截然不同。
刀柄上的纹路硌着她的手,冰冷的触感沿着手臂首冲大脑。
“拦住她!”白如镜厉喝。
一名离得近的骑兵反应极快,催马调头,手中长刀借着马势,化作一道劈开晨光的寒芒,首取沈知蚕纤细的脖颈!
速度惊人!
沈大壮见状,顾不上独眼,慌忙奔过去,“小心,知蚕妹子!”
沈知蚕瞳孔骤缩。
生死关头,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那是无数个夜晚,在武术馆、家中大堂对着木人桩重复千万次的枯燥动作——侧身、拧腰、重心下沉!
动作并不完美,甚至带着仓促和生涩。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炸响!
沉重的骑兵长刀狠狠劈在她仓促横架起的腰刀上。
巨大的力量如同山洪爆发,沿着刀身首贯双臂!
沈知蚕只觉得虎口瞬间撕裂,剧痛钻心。
纤细的身体根本无法抗衡战马的冲击力,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般被狠狠劈飞出去!
“噗通!”她重重摔在数步外的泥水里,溅起一片污浊的血泥。
手中沉重的腰刀再也握持不住,“哐当”一声脱手飞出。
五脏六腑仿佛挪了位,喉头腥甜,一口血沫呛咳出来,染红了身前的泥浆。
“哼,不自量力!”那名骑兵勒马冷笑,眼中满是轻蔑。
“知蚕妹子!”沈大壮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挺着锄头冲过来,却被另外两名逼近的骑兵逼得左支右绌。
“哈哈哈!”
芦苇丛中,肩膀被锄头重创、鲜血淋漓的独眼管家竟挣扎着嘶哑狂笑起来,满是血污的脸上全是扭曲的快意。
“小娘皮!你也有今日!吴县丞要你的命!你躲不过!!”
他挣扎着用没受伤的左手去够掉落在旁的短弩。
周围嘲笑声此起彼伏。
剧痛、羞辱、仇恨……
像无数毒蛇啃噬着沈知蚕的神经。
冰冷的泥水混合着爷爷的血,黏腻地糊在脸上、身上。
她趴在泥泞里,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的钝痛。
白如镜得意的狞笑,独眼怨毒的诅咒,骑兵的轻蔑。
沈大壮拼命的嘶吼,还有那越来越近、令人心悸的铁蹄声……
所有声音都扭曲着灌入她的耳中。
然而,在这片混乱的喧嚣和刺骨的绝望深处,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盖过了一切:
“爷爷!青桑村!”
“一个都别想跑!”?
老里长推开她时决绝的身影;
那双浑浊却将她牢牢护在身后的眼睛;
还有那句用尽生命力气说出的“青桑村交给你了”……
这一切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烫在她心上!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那不是哀嚎,更像是濒死野兽的绝命咆哮!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沾满污泥和血污。
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冰得彻骨!
那里面再也找不到一丝少女的彷徨或恐惧,只剩下玉石俱焚的疯狂杀意!
她不再试图去捡那把沉重的腰刀。
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向前爬!
目标——
那个刚刚劈飞她、正勒转马头准备给沈大壮致命一击的骑兵!
还有他身下那匹高大的战马!
“找死吗!”那骑兵余光瞥见泥地里爬行的身影,怒骂一声,调转刀锋便要向下劈落。
就在此刻!
沈知蚕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一扑!
她并非扑向骑兵,而是扑向他战马悬在泥地上的粗壮前蹄!
同时,右手狠狠抓向地上半掩在泥里的一块棱角分明的尖锐石头!
骑兵的刀光己至!
沈知蚕不管不顾,眼中只有那只马蹄!
她左手死死抱住那粗壮的蹄腕,整个人吊在上面!
右手握紧石块,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马蹄上方、马腿内侧最脆弱、肌腱最集中的部位——狠狠地砸了下去!
噗嗤!
石块锋利的棱角瞬间没入皮毛与肌腱之中!
“唏律律——!!!”
战马发出凄厉到变形的惨嘶!
剧痛让它瞬间发狂!
它猛地扬蹄,巨大的力量将挂在腿上的沈知蚕再次狠狠甩飞!
同时,那剧痛和失衡让它彻底失控,人立而起,疯狂地原地腾跃、甩头!
马背上的骑兵猝不及防,所有注意力都在劈砍沈知蚕和应付沈大壮上,哪里料到坐骑会突然发狂!
“畜生!稳住!”
他边吼边拼命想勒住缰绳保持平衡,但受伤的马后蹄发疯似的尥蹶子,将他颠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
“给老子站住!”
他左手死死抠住马鬃,右手弃了缰绳去摸腰间短刀——宁可宰了这疯马也不能坠鞍!
可马背颠簸得太狠,刀鞘卡扣怎么也掰不开。
马匹一个急转,骑兵差点咬断舌头。
“亲娘的!再不停下来,老子回去非扒了你的皮!”
他嘶吼着,身体大幅度后仰,试图控制局面。
就是现在!
被甩飞出去、摔得七荤八素、骨头像散了架的沈知蚕,在泥地里猛地抬头!
她的视线穿过混乱的人影,精准地锁定了那个因为马匹发狂而门户大开、身体后仰失衡的骑兵!
不需要思考!
身体的本能驱动着她!
她像一头受伤的母豹,再次爆发出惊人的速度,西肢并用,在冰冷的泥泞中拖出一道血痕,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把刚刚脱手、插在她身侧不远处的——骑兵腰刀!
刀柄入手!
冰冷!
沉重!
但这一次,那冰冷仿佛点燃了她沸腾的血!
她甚至来不及站起,就着扑倒的姿势,双手握紧刀柄,用尽全身的力气和重量,朝着那刚刚稳住一点身形、正要重新控马的骑兵的腰侧——那甲胄连接的薄弱处!
狠狠捅了进去!
“呃——!”
刀锋破开皮甲,撕裂血肉,深深楔入体内的沉闷声响,被淹没在战马的惨嘶和周围的喊杀声中。
但骑兵脸上的惊愕瞬间凝固,化为了难以置信的剧痛和死亡的恐惧。
他低头,看着从自己腰侧刺入的刀,看着刀柄上那双沾满泥血、却异常稳定凶狠的手,然后缓缓抬头,对上沈知蚕那双冰冷燃烧、再无一丝人类情感的眸子。
“……”
他想说什么,鲜血却疯狂地从他口中涌出。
沈知蚕猛地扭动手腕,绞动刀锋!
“噗!”
一股滚烫的血泉喷溅而出,溅了她满头满脸,温热的血腥味瞬间充斥口鼻。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刀刃切割血肉筋膜的阻力,能感觉到生命在刀下流逝的震颤。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更汹涌的是一种毁灭的快意!
骑兵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像一截木头,沉重地从失控的马背上栽落下来,“噗通”一声砸在泥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