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知那句轻描淡写的“好”,像一颗投入死寂湖面的石子,在慕容晴的心中,激起了一圈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巨大的涟漪。
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职责。她只是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的年轻人,感觉到那根扎在心里三年、让她夜夜不得安寝的毒刺,似乎第一次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谢谢。”她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于“柔软”的情绪。
然而,这片刻的、属于个人的温情,很快就被一阵刺耳的、代表着最高紧急事态的红色警报声给无情地击碎了。
嗡——嗡——嗡——
整个巨大的、不可能存在的图书馆,都在这突如其来的警报声中剧烈地震动了起来。穹顶之上那原本柔和的光芒,瞬间变成了充满了不祥意味的暗红色。那些陈列在书架上的古老典籍,也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巨大的威胁,开始发出不安的、嗡嗡的“概念”共鸣。
慕容晴的脸色在瞬间恢复了那种属于王牌特工的冰冷与决绝。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挡在了言知的身前,右手己经握住了枪柄,眼神像雷达一样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发生什么事了?”言知皱起了眉。
“是‘深红’警报。”慕容晴的声音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只有在部里判定出现了足以威胁到整个国家认知安全的、最高级别的危机时,才会启动。”
她的话音刚落,他们面前那片深邃的、如同宇宙虚空般的巨大落地窗,忽然亮了起来。秦文博那张写满了前所未有焦急与凝重的脸,出现在了“窗户”上,像一个来自更高维度的投影。
“言知!慕容晴!”秦文博的声音没有经过任何扬声器,而是首接通过某种信息协议,响彻在他们的脑海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放下你们手上所有的事情,立刻到第一指挥中心来!”
“‘夜枭’行动的档案可以等,但这个人,我们一秒钟都等不起了!”
当言知和慕容晴穿过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纯白色长廊,再一次回到那个充满了冰冷科技感的第一指挥中心时,立刻就被一股巨大的、仿佛战争己经迫在眉睫的紧张气氛给笼罩了。
所有人都像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在自己的岗位上疯狂地忙碌着。巨大的主显示屏上,无数复杂的数据流和卫星图像正在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飞速闪过。
“出什么事了,首长?”慕容晴走到秦文博的身边,沉声问道。
秦文博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主显示屏的最中央。那里的画面经过了数次放大,最终锁定在了一张略显模糊但依旧能看清五官的、欧洲女性的面孔上。
那是一个看起来大概六十多岁的妇人,满头银发,戴着一副老式的金丝眼镜,眼神里透着一种属于学者的、睿智而又略带神经质的光芒。她看起来不像一个能引起如此巨大恐慌的人物,更像一个会在某个古老的大学图书馆里,为了一个生僻的词源问题而和学生争论不休的、固执的老教授。
“阿里斯·索恩博士。”秦文博的声音无比沉重,“英国牛津大学的荣休教授,当代最伟大的符号语言学家和神话原型学者,也是我们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真正触碰到了‘人类集体潜意识’边缘的顶级大脑之一。”
“一个小时前,她位于日内瓦湖畔的私人别墅,遭到了不明身份者的袭击。”
言知的心猛地一沉。
“是‘默’组织?”
“除了他们,我想不到还有谁,会对比一个手无寸铁的老教授,发动一场如此不计代价的突袭。”秦文-博点了点头,他划动了一下手边的控制屏,一段充满了雪花和干扰信号的监控录像,开始在主屏幕上播放。
录像的视角很奇怪,像是在别墅的某个角落里,一个被遗忘的安保摄像头所拍摄的。画面里,索恩博士正坐在她的书房里,悠闲地喝着下午茶。
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她周围的空间开始发生一种极其诡异的、非物理性的“溶解”。墙上的挂画,书架上的书籍,桌上的茶杯,它们不是在燃烧,也不是在破碎,而是在“概念”的层面上,被一点点地“擦除”了。它们的颜色、形状、乃至“存在”本身,都在向着一种纯粹的“无”坍缩。
而言知的目光,则死死地锁定在了那个站在索恩博士身后的、模糊的人影上。
那个人影,穿着一身极其普通的灰色风衣,戴着一顶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的礼帽。他就像一个最普通的、会出现在任何欧洲城市街头的路人。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做任何动作,但他周围的一切,都在因为他的“存在”而被动地“抹除”。
他就是“默”组织的“干涉者”。
“索恩博士,是我们‘真理部’在欧洲发展的、最重要的外围信息顾问之一。”秦文博的声音在一旁继续响起,“她在半年前,曾经向我们提交过一份极其重要的研究报告,报告的题目叫做《论“虚无主义”作为一种精神病毒的传播模型》。”
“她在报告里精准地预言了,一种以‘否定意义’为核心教义的极端思想,将有可能借助全球化的网络,成为一种全新的、可以颠覆人类文明的‘概念武器’。”
“她把这种武器,命名为‘逻辑癌变’。”
“我想,就是这份报告,让她成为了‘默’组织的眼中钉。”
言知看着屏幕上那正在被一点点“抹除”的现实,感觉自己的后背一阵发凉。
“她……还活着吗?”
“活着。这或许是整件事里唯一的好消息。”秦文博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庆幸,“就在那个‘干涉者’即将要彻底抹除掉索恩博士本人的‘存在’时,我们潜伏在附近的‘钉子’,启动了我们早就为她准备好的应急预案。”
屏幕上的画面一转,只见别墅的地下室里,一个巨大的、由不知名金属打造的、刻满了复杂金色符文的“棺材”,忽然发出了刺眼的强光。
强光过后,那个“默”组织的干涉者,发出一声无声的痛苦嘶吼,他那模糊的身影,像一个扰的电视信号,剧烈地闪烁了几下,然后彻底地消失了。
“那是我们最新研发的‘概念奇点’发生器。”秦文博解释道,“它无法攻击,也无法防御。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在瞬间制造出一个绝对的、纯粹的、没有任何‘信息’的‘逻辑真空’地带,强行中断该区域内所有的‘概念干涉’行为。当然,代价是巨大的,而且它只能使用一次。”
“我们成功地把他逼退了。我们的外勤小队也第一时间冲了进去,救出了索恩博士。”
“但是,”秦文-博的语气再一次变得无比沉重,“我们虽然保住了她的命,却没能保住她的‘完整’。”
“她遭到了部分‘概念抹除’。她的大部分记忆都出现了严重的缺损和错乱,她的语言能力也退化到了一个三岁孩童的水平。现在的她,就像一台被强行格式化了一半的硬盘,虽然核心还在,但大部分的数据都己经变成了无法被读取的乱码。”
“而最糟糕的是,‘默’组织失败了一次,就绝对会有第二次。我们相信,他们现在一定在用尽一切手段,来确定索恩博士的位置。而下一次,他们派出的,绝对会是一个更强大的‘干涉者’。”
“索恩博士,是目前我们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在遭受了‘默’组织正面袭击之后,还活下来的幸存者。她的脑子里,残留着关于那个袭击者的、最宝贵的第一手信息。她是我们目前,唯一有可能找到‘默’组织线索的关键证人。”
“我们必须保护她。不惜一切代价。”
秦文博终于转过身,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于“请求”的眼神,看着言知。
“言知,”他说,“我需要你,立刻出发。”
“我们己经把索恩博士,秘密转移到了我们位于奥地利维也纳的一处最高级别的安全屋里。那里有我们最精锐的安保团队,有最先进的物理防御系统。”
“但那没用。面对一个可以‘抹除’现实的敌人,再坚固的堡垒,都只是一张可以被轻易擦掉的废纸。”
“唯一能对抗‘概念’的,只有‘概念’。”
“我需要你,去为她构建一个绝对安全的‘概念壁垒’。一个可以抵御所有‘抹除’和‘虚无’侵蚀的、属于你的‘圣域’。”
“这是你的第一个正式任务。不是为了测试,也不是为了研究。”
“而是为了保护一个,无辜的、关键的证人。”
“告诉我,你能做到吗?”
言知看着秦文-博那双充满了血丝的、写满了期盼与重托的眼睛,又看了看屏幕上那个眼神涣散、如同惊弓之鸟的银发老人。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己经逝去的、同样是学者的祖父。
他想起了自己那句充满了“人性”的宣言——守护每一个生命,可以自由地去定义自己“存在”的神圣的权利。
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他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能。”
……
十二个小时后。
奥地利,维也纳。一座隐藏在市郊森林深处的、古老的巴洛克风格庄园。
一架通体漆黑的、没有任何国籍和编号的、仿佛能吸收所有雷达信号的超音速飞机,无声地降落在了庄园的草坪上。
舱门打开。
言知和一身黑色紧身作战服、身姿挺拔得如同一柄出鞘利剑的慕容晴,并肩走下了舷梯。
潮湿而清冷的、混合着松针和泥土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看起来像是安全主管的男人快步迎了上来。
“言先生,慕容女士,欢迎来到‘庇护所’。”他用一种极其标准的、不带任何口音的中文说道,“索恩博士,就在里面等你们。她的情况……很不稳定。”
言知和慕容晴跟着那个男人,走进了庄园的主建筑。
在穿过数道由最先进的虹膜和基因识别技术所守护的沉重合金门之后,他们终于在庄园最深处的一间被改造成了“安全屋”的卧室里,看见了那位传奇的符号语言学家。
阿里斯·索恩博士正蜷缩在床脚的一个角落里,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毛茸茸的泰迪熊。她那双曾经闪烁着智慧光芒的蓝色眼睛,此刻却充满了巨大的、孩童般的恐惧与迷茫。她的嘴里,正用一种含混不清的、混合着英语、德语和古拉丁语的破碎词汇,喃喃自语着。
“……兔子洞……太深了……红色的王后在微笑……柴郡猫的……逻辑……断了……”
言知看着眼前这个被“概念”的利刃所重创的、曾经伟大的灵魂,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这就是“默”组织的“外科手术”。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普度众生”。
这根本不是慈悲。
这是最极致的、最冰冷的残忍。
他缓缓地走到房间的中央,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再犹豫,也没有再思考所谓的“代价”。
他调动起自己那因为吸收了古老“干涉者”残骸而变得更加凝实与坚韧的精神力,以他自己那颗正在为眼前这位老人的遭遇而感到巨大愤怒和悲悯的“人心”为燃料,下达了一个他有史以来最温柔,也最坚固的定义。
“定义:此地,”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响彻了整个庄园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连窗外的风和树叶的沙沙声,都在这一刻为之静止。
“为‘真理’的庇护所。”
“定义:此地,”他再一次开口,无形的“概念”之力,如同金色的涟漪,以他为中心,缓缓地向整个房间扩散开去。
“拒绝一切‘虚假’与‘空白’的入侵。”
“定义:此地,”他的声音变得无比的坚定,仿佛在向某个隐藏在无尽虚空中的敌人,发出最首接的宣战。
“为‘意义’的最后壁垒。”
当他下达完最后一个定义的瞬间,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凝实而温暖了起来。墙角里那个因为巨大的恐惧而瑟瑟发抖的索恩博士,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无形的、充满了“秩序”和“安宁”的力量,她那剧烈颤抖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缓缓地平复了下来。
言知缓缓地睁开眼睛,额头上己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知道,自己己经成功地构建起了一个小小的“圣域”。一个在理论上,可以抵御任何“抹除”概念的堡垒。
慕容晴走到他的身边,递给了他一块干净的手帕。
“感觉怎么样?”她低声问道。
“还好。”言知擦了擦汗,“燃料……还够用。”
他看着那个己经重新陷入沉睡的索恩博士,眼神变得无比的深邃。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默”组织的反击,随时都可能到来。
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那群隐藏在黑暗里的“清道夫”,再一次,露出他们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