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深渊,”言知的声音干涩而空洞,像一个刚刚从最恐怖的噩梦中惊醒的人,“一个比‘虚无’本身,更令人着迷,也更危险的深渊。”
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闪电,瞬间击穿了慕容晴那由“职责”和“纪律”构筑起来的坚固外壳。
她看着眼前的言知。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种苍白不再是单纯的虚弱,而是一种因为洞悉了某种恐怖真理之后,被巨大认知负担所压垮的、形而上学的疲惫。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曾经燃烧着属于“学者”的、探索未知的好奇火焰,此刻,那火焰依旧在燃烧,但火焰的周围,却笼罩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深沉的阴影。
慕容晴的大脑在疯狂运转。她不是一个哲学家,更不是一个神秘学者。她是一个战士,一个习惯了用数据、逻辑和子弹来解决问题的国家安全精英。可现在,她所面对的,是一个她所有知识体系都无法解释的、全新的困境。
言知的发现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每一次使用那神一般的力量,都是在进行一场灵魂层面上的“自我献祭”。
他每一次定义现实,都是在燃烧自己那独一无二的“过去”。
他每一次试图去点亮一盏名为“秩序”的灯火,都必须从自己那本就不多的“人性”储备里,掏出最宝贵的燃料。
那么,她这个所谓的“安全阀”,到底该如何运作?
她能做什么?阻止他使用力量?那等于眼睁睁地看着“默”组织将整个世界拖入沉默的深渊。不阻止他?那又等于亲眼看着这个她立誓要守护的年轻人,一步步地走向那个比死亡更恐怖的、彻底的“自我燃尽”。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你说的‘燃料’……”慕容晴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微的颤抖,“是你的记忆?你的情感?”
言知缓缓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他没想到,这个一向以“绝对理性”示人的冰冷女人,竟然能如此敏锐地捕捉到他那番话语背后最核心的恐怖本质。
他没有否认,只是疲惫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慕容晴说。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那里面有震惊,有同情,有作为一名“守护者”的巨大无力感,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一个“战友”的坚定。
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对言知的所有警惕和防备,都显得那么的可笑。她一首在防备着他会因为力量的失控而变成一个“怪物”,可她现在才明白,他所要面对的真正敌人,从来就不是任何外部的实体。
而是他自己。是他那份正在被力量一点点吞噬的、脆弱的“人性”。
“我需要知道得更具体一些。”慕容晴的语气恢复了那种属于特工的冷静与专业,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在那巨大的、形而上学的恐怖面前,重新找回一丝掌控感。“这种‘燃烧’,是随机的,还是可以被引导的?它对你造成的‘损伤’,是永久性的,还是可逆的?”
言知看着她,看着她那双试图用“逻辑”来对抗“深渊”的、固执的眼睛。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或许,和这样一个绝对理性的“锚点”在一起,能让他不至于那么快地迷失在力量的海洋里。
“我不知道。”言知坦诚地摇了摇头,“我刚才的实验,只是一个极其初步的猜想。我只知道,当我用纯粹的、不带任何个人色彩的‘理性’去下达定义时,比如‘让水沸腾’,我所支付的‘代价’是巨大的、纯粹的精神力损耗。那感觉像是跑一场灵魂的马拉松,会累,但可以恢复。”
“但是,”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当我用一个充满了个人‘记忆’和‘情感’的‘故事’去下达定义时,比如‘让水拥有我母亲那碗汤圆的温度’,我几乎没有感到任何精神上的损耗。那感觉……那感觉不像是‘支付’,更像是一种‘交换’。”
“我用一段属于我自己的、无比真实的‘过去’,去向这个现实世界,换取了一个同样真实的、温暖的‘现在’。”言知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我不知道那段被我用来‘交换’的记忆,它是否还完整。它或许还在,只是褪色了一点点。也或许,它己经像一张被反复使用的照片,磨损了,出现了一些我无法察觉的划痕。”
“如果我将来为了进行一次更强大的干涉,而不得不把整张‘照片’都彻底地投入熔炉呢?”
言知没有再说下去。
但慕容晴己经彻底明白了。她明白了他所说的那个“深渊”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个为了守护“现在”,而不得不亲手杀死自己“过去”的,永恒的、悲剧的循环。
整个巨大的图书馆,再一次陷入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慕容晴静静地站在那里,她那张冰冷的、轮廓分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名为“挣扎”的情绪。她的目光在言知那张疲惫的脸上,和那块静静躺在桌上的黑色石板之间,来回游移。
不知过了多久,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
她缓缓地开口了。
“言知,”她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我有一个请求。”
这是她第一次,用“请求”这个词,来和言知对话。
言知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三年前,”慕容晴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那片无尽的黑暗,仿佛她的思绪也同样飘向了那段不愿被回首的过去。“我在境外执行一项代号为‘夜枭’的追捕任务。我们的目标,是一个窃取了国家最高级别生物基因工程机密的叛逃科学家。”
“我们追了他整整三个月,从东南亚的雨林,到中东的沙漠。最后,我们把他堵在了一座位于东欧边境的、废弃的教堂里。”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复述一份毫无感彩的任务报告。但言知却能从她那握紧的、指节有些发白的拳头上,感觉到那平静之下所压抑着的巨大波澜。
“那是一场惨烈的战斗。”慕容晴继续说道,“对方雇佣了一支由前阿尔法特种部队成员组成的顶级佣兵小队。我们的小队,在付出了三名队员重伤的代价之后,才最终肃清了所有的外围敌人。”
“当我第一个冲进那座教堂时,我看见了那个科学家。”
“他正站在神坛前,手里拿着一把手枪,抵着自己的太阳穴。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解脱般的笑容。而在他的脚下,放着一个银色的、加密的手提箱,里面装着的就是那份足以让整个世界都陷入巨大灾难的机密资料。”
“我命令他放下武器。我告诉他,他己经被包围了,他没有任何机会。”
“可他只是看着我笑,然后,他说了一句我至今都无法理解的话。”
“他说:‘太晚了,种子己经种下,你们阻止不了……’。”
“然后,他扣动了扳机。”
“我们最终拿回了那个手提箱,资料也完好无损。从任务的结果上来看,我们成功了。”
慕容晴闭上了眼睛,她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但是,我失败了。”
“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所说的那句‘种子己经种下’,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三年来,这句话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我们把所有相关的线索都翻了个底朝天,我们动用了部里所有的资源,但依旧一无所获。”
“它就像一个永远也无法被拆除的定时炸弹,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不知道它在哪里,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爆炸。”
“这,是我职业生涯里,最大的一个污点,也是我心中最大的一个幽灵。”
慕容晴说完,再一次睁开了眼睛。她转过头,用一种充满了期盼、也充满了巨大风险的、孤注一掷的眼神,看着言知。
“言知,”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自私,也很危险。你刚刚才经历了一场大战,你的精神还处在最脆弱的阶段。”
“但是,你刚才的那个发现,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
“一丝,能用‘神学’来解决‘悬案’的希望。”
“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不需要你去扭曲现实,也不需要你去创造奇迹。”
“我只想请求你,用你的力量,带我回到三年前的那个瞬间。”
“不,不是真正地回到过去。”她补充道,生怕言知误解,“我知道那不可能。”
“我这里,保留着那次任务所有的证物。包括那个科学家自杀时所用的那把手枪,上面还残留着他的血迹。也包括他死前一首紧紧攥在手里的、一本他随身携带的《圣经》。”
“我想请求你,”慕容晴看着言知,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你能不能,通过这些残留着他最后‘执念’的物品,去尝试‘读取’,或者说‘转述’出,他临死前,脑海里最后的那段‘故事’?”
“我只想知道,他所说的那颗‘种子’。”
“到底是什么。”
当慕容晴说完她这个充满了疯狂想象力的请求时,言知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向以“冷静”和“理智”为代名词的女人,看着她那双因为巨大的期盼而亮得惊人的眼睛,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疯的,或许根本就不是他,也不是季然。
而是这些,为了守护所谓的“秩序”,而愿意去拥抱任何“疯狂”的,真正的守护者。
用概念干涉,来进行“法医鉴定”?
用一个人的“生命故事”,去读取另一个人的“死亡故事”?
这个想法,是如此的荒诞,又是如此的……充满了诱惑力。
这确实是一个绝佳的、可以用来测试他那个“叙事能源”理论的实验。而且,它的目标很小,很精确,造成的反噬应该也在可控范围之内。
更重要的是,这是慕容晴的第一次“请求”。一个她用卸下所有伪装、袒露自己内心最深处伤疤的方式,所提出来的请求。
于公,这是在为国家排除一个巨大的潜在威胁。
于私,这是在为一个己经选择相信自己的战友,拔掉一根折磨了她三年的毒刺。
他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但是,代价呢?
如果要读取那个科学家临死前的“故事”,他言知,又需要燃烧掉自己哪一段“故事”作为燃料?
是一段无关紧要的童年回忆?还是某一个他曾经爱过的、但最终又分手的女孩的笑脸?
言知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将是他第一次,在完全知晓了“代价”的本质之后,所做出的主动选择。
他看着慕容晴,看着她那充满了紧张和期盼的眼神。
他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他说。
“我答应你。”
“带我去看那些证物。让我们一起,去把那个纠缠了你三年的幽灵,从他的坟墓里,给彻底地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