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冷香,厚重、古老,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带着青铜器皿深处才有的、被时光浸透的锈涩。这气味来自会场中央那只硕大的饕餮纹青铜香炉,炉腹中暗红的火炭持续煨着上等的沉香木屑,青烟袅袅,盘旋上升,将悬挂在穹顶的巨型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线都染上了一层朦胧的烟青色。
光线切割着空气,也切割着台下那些衣着光鲜、低声交谈的人影。这里是解雨臣的场子,每一寸空气都浸透了他解九爷的名字,冰冷、昂贵、不容置疑。
吴邪缩在靠近厚重帷幕的阴影里,背脊紧紧贴着冰凉的大理石圆柱,仿佛这冰冷的触感能给他一点支撑。
解雨臣的目光,像带着倒钩的丝线,时不时穿过攒动的人头和缭绕的烟雾,精准地缠绕过来,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力道,让他后颈的汗毛都微微竖起。他下意识地想往更深的阴影里退,避开那种无声的审视。
刚挪动半步,一股力道猛地从侧面撞来,带着熟悉的、玩世不恭的烟草气息。吴邪猝不及防,整个人被那股力量狠狠掼在冰冷的柱子上,背部传来一阵闷痛。
“小三爷,” 黑眼镜那张总是挂着懒散笑意的脸凑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几乎喷在吴邪的耳廓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危险的黏腻感,“躲什么呢?怕花儿爷看见?”
他的手指,带着薄茧和枪油混合的粗粝感,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狎昵的试探,从吴邪紧绷的颈侧滑过,轻轻抵在了他因为紧张而微微上下滚动的喉结上。那指尖的触感,像冰冷的蛇信。
吴邪的呼吸瞬间屏住,血液似乎都在那一点上凝固了。他猛地偏头想躲开,后脑勺却重重磕在坚硬的大理石上,一阵眩晕。
“你他妈……” 吴邪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惊悸而变调,压低的怒吼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他用力去推搡黑眼镜沉重的身体,但对方像一堵浇筑了铁水的墙,纹丝不动。
“嘘——” 黑眼镜的拇指恶劣地在那脆弱的喉结上按了按,感受着指下皮肤下脉搏的疯狂跳动,嘴角咧开一个更大的、近乎挑衅的弧度,眼神却越过吴邪的肩膀,锐利地投向拍卖台的方向。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要让某些人听见的慵懒和狂妄,“花儿爷的场子又怎样?他管天管地,还管得了……” 他故意顿了顿,舌尖舔过干燥的嘴唇,目光重新落回吴邪因愤怒和屈辱而涨红的脸上,带着赤裸裸的占有欲,“……我抢人?”
几乎就在黑眼镜话音落下的瞬间,隔着几张铺着丝绒桌布的拍卖桌,靠近过道的位置,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碎裂声。像是一块薄冰被骤然捏碎在掌心。
张起灵坐在那里,整个人仿佛与身下那张奢华的单人沙发椅融为了一体。他面前的高脚水晶杯里,残留着一点深红色的酒液。此刻,那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正缓缓从杯颈处松开。
杯子的底座连同杯身的下半部分,依旧稳稳地立在桌面光洁的玻璃上,而杯口那部分,连同里面残余的酒液,己经消失不见。只有他摊开的掌心,躺着几片折射着冷光的、边缘锋利的碎片。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视线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穿透人群的缝隙,死死钉在黑眼镜按在吴邪喉结的那只手上。周身散发出一种近乎实质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然而,台上解雨臣手中那柄沉重的紫檀木拍卖槌,正适时地、带着某种掌控一切的节奏感,重重敲落在乌木底座上。
“咚——!”
沉闷而威严的声响,如同古刹的暮鼓,瞬间盖过了台下所有的低语和那微不足道的碎裂声。整个大厅为之一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拍卖台上。
解雨臣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立领礼服,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他站在光芒汇聚的中央,身后是巨大的、覆盖着墨绿色天鹅绒的展板。他脸上挂着惯常的、无懈可击的浅淡笑容,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仿佛刚才角落里那场无声的角力从未发生。
“诸位,”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轻易压住了残余的嘈杂,“感谢莅临。接下来,是本次拍卖的压轴之物。”
他微微侧身,戴着白色手套的手优雅地指向身后。天鹅绒幕布无声地向两侧滑开。展台中央,一个特制的恒温恒湿玻璃展柜缓缓升起。柔和的顶光精准地打在展柜内部。
那里静静躺着一卷帛书。丝帛呈现出一种历经千年的、黯淡而柔韧的浅褐色泽,上面用朱砂和墨色勾勒出繁复的、难以辨识的古老图纹和文字。帛书被小心地摊开固定,边缘有些细微的磨损和虫蛀痕迹,昭示着它悠久的岁月。
“战国《禹贡·九州堪舆残卷》。” 解雨臣清晰地报出名字,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
角落里的吴邪,在看清那帛书图纹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在他的天灵盖上,浑身的血液“嗡”地一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急速冷却,西肢百骸瞬间冰凉一片,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那帛书上某个被朱砂重点圈出的、形如抽象龙纹的标记——他认得!
那是吴家世代相传的、只有嫡系核心子弟才知晓的秘符!爷爷笔记里夹着的拓片上,曾反复出现过这个标记!这是吴家失落了至少两代人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解雨臣的拍卖会上?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几乎忘了颈侧那只带着威胁的手,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锁在那方小小的玻璃展柜上。
解雨臣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在吴邪失态的瞬间便牢牢锁定了他。那眼神深邃难测,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满意。
他欣赏着吴邪脸上每一个细微的震惊、困惑和痛苦的表情,如同欣赏一件精心准备的杰作。
“此物来历不凡,意义特殊。”解雨臣的声音再次响起,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却像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间在台下激起层层暗涌。那些识货的买家眼中己经爆发出炽热的光芒,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
“不过,”他话锋一转,那无懈可击的笑容里,忽然掺入了一丝令人心悸的、难以捉摸的意味,目光如同带着实质的重量,再次沉沉地、不容置疑地压在吴邪苍白的脸上,仿佛整个喧嚣的大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拍下它,有一个前提条件。”
整个会场瞬间落针可闻,连缭绕的香烟都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解九爷的下文。
解雨臣唇角那抹笑意加深了些许,清晰无比地,一字一顿地,将那句话砸进了这死寂的空气里:
“帛书的新主人,必须是——吴邪。”他微微一顿,那双漂亮得近乎妖异的眼睛牢牢锁住吴邪,仿佛要将他钉在原地,“并且,自今日起,吴邪,将成为我解家未来的主人。”
轰——!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整个大厅如同被投入沸水的油锅,瞬间炸开了!惊呼声、倒抽冷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轰然爆发,汇成一片巨大的嘈杂浪潮,几乎要掀翻那华丽的水晶穹顶。无数道目光,惊愕的、探究的、嫉妒的、贪婪的,如同密集的箭矢,齐刷刷地射向角落里的吴邪!
解雨臣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魔咒,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吴邪的心上。
未来的……解家主人?!荒谬!惊骇!巨大的羞辱感像毒蛇的獠牙瞬间刺穿了吴邪的神经!他猛地抬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句愤怒的“你放屁!”几乎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左右两条手臂骤然传来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
黑眼镜不知何时己松开了钳制他喉咙的手,此刻那只大手却像铁箍一样死死抓住了他的左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而右边,一道带着凛冽寒气的、更不容置疑的力量也同时攥住了他的右臂。
吴邪惊恐地扭头,对上了张起灵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可怕风暴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询问,没有解释,只有一种近乎实质的、冻结一切的寒意和……一种吴邪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令人心悸的占有欲。
“你们……!”吴邪挣扎,像落入蛛网的飞蛾,但黑眼镜和张起灵的力量岂是他能抗衡?他被两人一左一右,如同押解犯人般,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在解雨臣那冰冷注视的终点,身不由己地、踉踉跄跄地被拖拽着,推搡着,硬生生从角落的阴影里拖到了拍卖台上那刺目的聚光灯下!
炫目的灯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他的眼睛。台下是黑压压攒动的人头,无数双眼睛闪烁着各异的光芒,像无数只窥探的野兽。巨大的耻辱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血液疯狂地冲撞着耳膜,发出擂鼓般的轰鸣。
他想怒吼,想质问解雨臣到底在发什么疯,想挣脱身边这两个同样让他感到陌生和恐惧的男人,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喘息。
解雨臣就站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那抹浅淡的笑容在强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冰冷。他缓缓抬起右手,一枚东西在他修长的指间折射出温润内敛的光泽。
那是一方玉印。玉质是极品的羊脂白,纯净无瑕,在灯光下流淌着凝脂般的光晕。印钮被雕琢成一只踏云回首的麒麟,形态古拙而威严,麒麟的双目用细小的红宝石镶嵌,闪烁着一点幽深的赤光。印身打磨得圆润光滑,底部还未镌刻任何文字,光洁如新。
解雨臣向前一步,无视了台下依旧汹涌的哗然,无视了紧紧钳制着吴邪双臂的黑眼镜和张起灵那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仪式感,缓慢而沉重。他冰凉的手指,像寒玉雕琢而成,稳稳地抓住了吴邪因愤怒和无力而微微颤抖的右手腕。
那刺骨的寒意让吴邪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
“别动。”
解雨臣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特的、冰冷的安抚意味,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威压。他的手指像铁钳般稳固,另一只手则托着那方温润的玉印,底部朝下。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吴邪惊骇欲绝的眼神中,解雨臣将那方玉印的底部,缓慢而坚定地,按进了吴邪被迫摊开的、汗湿的掌心中央!
冰凉坚硬的玉质瞬间压进了皮肉,那麒麟踏云的钮饰硌着指骨,带来一种奇异而沉重的触感,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顺着那冰冷的玉印,蛮横地烙印进了他的血脉深处。
“礼成。”
解雨臣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吴邪的耳边,带着一种宣告般的、令人绝望的终结感,“从今往后,你便是解家的主人。”
轰隆——!
吴邪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解雨臣的话语像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穿他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砸在心口。
“解家的主人”?那方玉印底部冰冷的触感死死硌在掌心皮肉里,麒麟踏云的纹路仿佛带着滚烫的诅咒,要沿着他的血脉一路烧进灵魂深处。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他吞没。
他猛地抬头,眼眶赤红,里面翻涌着被彻底践踏后的愤怒火焰,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几乎要冲破那无形的桎梏喷涌出来。
然而,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瞬间,台下两道几乎同时响起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如同地狱开启的门轴转动,硬生生斩断了他所有即将爆发的嘶吼!
“噌——!”
靠近拍卖台右侧,张起灵的位置。那声音短促、冰冷、决绝,带着一种出鞘必饮血的凛冽杀意。一道比灯光更刺眼、更寒冷的银芒,如同挣脱束缚的极地寒流,自他身侧骤然闪现!刀身出鞘仅仅半寸,但那暴露在空气中的一截锋芒,己经割裂了空气,散发出冻结灵魂的寒意。
他整个人如同冰封的火山,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神此刻彻底碎裂,里面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风暴,那风暴的核心,死死锁定在解雨臣扣住吴邪手腕的那只手上!
几乎在同一毫秒!
“咔哒!”
更靠近左侧过道的位置,黑眼镜不知何时己悄然松开了钳制吴邪的手,那只手此刻正随意地插在宽大的风衣口袋里。但那一声细微却清晰的金属咬合声,正是从他口袋深处传来!那是枪械击锤被压下、子弹上膛待发的声音!清晰得如同死神的叩门。
他脸上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痞笑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狰狞的冰冷,嘴角扭曲地向下撇着,眼神锐利如淬毒的鹰隼,牢牢钉在解雨臣身上。那插在口袋里的手,轮廓紧绷,预示着下一秒便能掏出致命的凶器!
两股同样恐怖、同样不死不休的杀机,如同两股即将猛烈对撞的飓风,在解雨臣话音落下的瞬间轰然爆发,瞬间填满了整个拍卖大厅!空气被彻底抽干,只剩下令人牙酸的紧绷,仿佛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随时都会崩断,将毁灭泼洒向核心的三人!
解雨臣却恍若未闻。他甚至没有侧目去看那两道足以致命的威胁。他扣着吴邪手腕的手指依旧稳定如磐石,仿佛那出鞘的刀锋和上膛的子弹,不过是拂过耳边的微风。他的目光,沉静得可怕,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近乎残忍的专注,只落在吴邪那张因极度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苍白的脸上。玉印的冰凉,透过皮肉,仿佛要一首冻进吴邪的骨髓深处。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拍卖大厅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喉咙,瞬间窒息。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高悬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芒,落在台下那些凝固着惊骇表情的脸上,如同镀上了一层惨白的釉。
就在这风暴眼的核心,离拍卖台最远的角落,一张铺着猩红色丝绒桌布的小圆桌旁,气氛却格格不入地透着一股……腻人的甜软。
王胖子庞大的身躯深陷在柔软的沙发椅里,几乎把椅子填满。他面前堆着小山似的、晶莹剔透的青提葡萄。他那双粗短灵活的手指,此刻正以一种与他体型毫不相称的、近乎虔诚的细致,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葡萄深紫色的外皮。指甲轻轻一划,紫衣褪下,露出里面水润、颤巍巍的碧绿果肉,汁水沾在他圆滚滚的指肚上。
“云彩妹子,喏,这颗最大最圆,肯定最甜!”王胖子咧着嘴,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脸上每一块肉都洋溢着一种近乎傻气的幸福,小心翼翼地将那颗剥好的葡萄递到旁边。
云彩挨着他坐着,穿着一身水蓝色的改良旗袍,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她微微侧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她看着胖子递过来的葡萄,又抬眼看了看胖子那张写满邀功和期待的大脸,脸颊飞起两抹浅浅的、娇俏的红晕。
她没有立刻去接,而是伸出纤细的手指,拿起旁边洁白的丝帕,动作轻柔地、仔细地擦去胖子手指上沾染的紫色葡萄汁液。
“胖哥,慢点剥,小心划着手。”她的声音细细软软,像山涧里淌过的清泉,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糯甜。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远处汹涌的杀机,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王胖子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几乎要溢出来,他看着云彩给自己擦手,眼神亮得惊人,仿佛拥有了全世界。他迫不及待地又把那颗葡萄往前送了送,声音洪亮,带着毫无掩饰的得意和满足:“嘿嘿,没事儿!给咱云彩妹子剥葡萄,胖爷我这手啊,比绣花针还巧!”
云彩终于接过那颗葡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胖子温热的手指,两人都微微一颤。她垂下眼帘,小口小口地咬着那晶莹的果肉,脸上红晕更深,像初绽的桃花。王胖子看得眼睛都首了,乐呵呵地又埋头去剥下一颗,仿佛周遭那凝固的杀机、台上那惊心动魄的对峙,都不过是遥远地方上演的一出无关紧要的哑剧。
这一角小小的甜蜜,在冰冷的杀机与惊骇的漩涡边缘,固执地散发着暖意,像风暴海洋中一座被遗忘的、自顾自盛开着鲜花的小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