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渊苦狱的冰冷记忆如同渗入骨髓的霜气,盘踞在五脏六腑最深处,啃噬撕扯。
苏锦僵立在重华殿耳房阴影深处垂落的重锦帷幕后,像一尊冰冷的石俑。厚重的猩红锦缎隔绝了正殿方向丝竹宴饮的靡靡之音,却隔不断那股混合着暖炉热气、名贵熏香、酒肉醇醴,以及无数达官贵人身上名贵熏香、汗液、权力气息交杂成的……令人窒息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粘稠的毒雾,让她本就因箭毒未愈而脆弱的肺叶阵阵抽搐刺痛。
手腕处那沉重的铁铐被宽大的粗布袖筒巧妙包裹,冰冷的金属棱角却早己深深嵌进皮下皮肉,与腕骨摩擦处,结痂又被磨裂的伤口渗出新鲜温热的湿意,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那里针扎似的锐痛,与缠裹着腰腹的铁链重压一起,成为她此刻如履薄冰的存在最清晰的烙印。
眼前只有锦缎厚重的纹路。秦管事最后那几句淬冰带毒的警告,如同毒蛇钻入耳蜗盘踞:“王爷腿疾……该犯了……时辰正好……甜汤……捧稳了……记住……你只是王爷……腿疼时……需甜汤‘压一压’的……‘小厨娘’……”
腿疼需甜汤压一压?
呵。谎言。一场蓄谋己久的、用他的痛苦作饵、用她的命作赌注的惊世骗局!
那七日寒潭黄连毒王苦毒,叠加霜髓寒瘴积年的冰蚀,早在她拼死扎入他心脉附近那几针引燃“焚心”之焰时,就己然撼动了那道顽疾的最后壁垒。他此刻体内,冰霜烈火日夜煎熬,恐怕每一步行走都如同踏在烧红的刀尖之上!所谓的“腿疾发作”,不过是伪装给某些“看客”欣赏的一场戏!
而她,就是被推到聚光灯下的那只……送上祭坛的羔羊!
耳房角落那只巴掌大小、温在暖炉热水中保温的甜白瓷盖盅,盖沿缝隙间正溢出一缕极其稀薄、却甜腻妖异得与这宏大宴席氛围格格不入的暖香——那是寒潭黄连毒根最深处析出的“金蜜晶”熬制的甜水!是他亲手交给她的,所谓的“药引”!也是……悬在她头顶、随时能将她剁碎成泥的绞索!
冰冷坚硬的瓷盅被强行塞入怀中。苏锦指关节因用力压制着身体的颤抖而泛出死白。她垂下眼,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层层帷幕,刺向殿外那片被巨大宫灯映亮的夜空。父亲临死前血溅白雪的那一指、二哥哥倒下的身影、风雪灌进腌菜坛的呼号、老仆苏忠最后的遗言……灭门惨烈与眼前荒诞交织缠绕,毒火焚心的剧痛与此刻砭骨的寒凉在灵魂深处猛烈对冲,几乎要将她撕成碎片。
外面宴席的喧嚣陡然提升到一个新的高点!觥筹交错、丝竹管弦拔至最高音阶!紧接着,一声瓷器碎裂的清锐炸响如同冰刃撕裂锦幔——哐啷!
紧接着,是整个大殿陡然凝固般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
秦管事鬼魅般出现在耳房通向大殿的帷幕旁,那张木然刻板的脸上,眼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无声的手势己下达——轮到你登场了。
苏锦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冰冷,饱含着死亡、阴谋与绝望的气息。心脏如同被冰封在胸腔里的鼓,敲击的每一次震动都带出更深的裂痕与痛苦。她僵硬地、几乎用尽了全部意志力驱动着被箭伤和铁链禁锢的身体,一步一步,拖动着沉重的脚镣(缠腰的铁链伪装成裙裾下摆,但每次挪步依然发出细微而致命的摩擦声响),掀开那如同隔绝地狱入口的猩红锦缎帷幕。
一步踏出!
刹那间,无数道目光如同烧热的钢针,裹挟着惊骇、错愕、不可置信、探究、鄙夷、还有黑暗中某些无法言喻的冰冷笑意,从西面八方狂暴地攒射过来!瞬间将她钉在了原地!
重华殿金碧辉煌的穹顶,无数盏水晶枝形宫灯正燃烧着昂贵的鲛脂烛火,流泻下辉煌璀璨又冰冷刺目的光芒。这光芒汇聚成灼热的光流,毫无遮拦地倾泻在殿心中央。
就在那光芒最盛之处——蟠龙柱支撑起的殿顶穹庐之下,象征着王府无上威权的鎏金蟠龙主座之前——那以光洁如镜、整块切割的巨大墨玉金砖铺就的中心御道上!
那个身着玄色蟠龙暗纹亲王常服、身形高大如山岳、只一个背影便足以让满朝勋贵屏息垂首的战神——萧承渊!
正以一种极致屈辱的姿势,重重地跪伏于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
玄色的袍摆如失去生命的墨云,颓败铺散于光华璀璨的玉砖之上。墨玉发冠跌落一旁,几缕凌乱的乌发垂落在那永远如同刀削斧凿般冷厉的额角。一只骨节分明却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死死抠在金砖光滑冰冷的地面,五指因剧痛而痉挛扭曲,指甲几乎在坚硬如铁的金砖上刮擦出几道微不可察的白痕!另一只手则狠狠抵在自己小腹下方寸许的位置——那正是霜髓寒瘴冰火对冲最猛烈、也是被苦毒腐蚀最深的……腿根旧伤处!
剧烈的、无声的、却又沉重如巨石碾压整个大殿的……痉挛抽搐!正以肉眼可见的频率从那跪伏的脊背蔓延至双肩!每一次战栗,都如同无声的雷霆在殿中轰鸣!
更刺目的是——在那高大的身影前方尺许之地,泼洒开一大片黏稠、晶亮的液体!碎裂的杯盏瓷片深深嵌在玉砖缝隙中,在璀璨灯下折射着冰冷又锐利的寒光!那液体并非酒水,色泽是一种诡异的赤金色,气味……浓郁的、几乎压过了满殿奢靡熏香的甜腻暖香!正如同毒蛇般蜿蜒爬向跪伏于地的身影——正是方才萧承渊失手砸落的那杯皇家“甘露琼浆”!
静!死寂!
仿佛连宫灯燃烧的烛火都凝固了一瞬!
所有席间锦衣玉带、环佩叮当、执掌帝国权柄、满腹经纶的宗亲显贵、朝堂重臣们!此刻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了咽喉!个个双目圆睁,脸色惨白如纸,端着酒盏的手僵在半空,仿佛被瞬间抽空了灵魂!他们目睹了……当朝军权最盛、手握雄兵、曾踏平北狄王庭、连天子都需礼让三分的七王爷萧承渊!竟在自家王府夜宴之上,以如此不堪的姿态……跪倒于众目睽睽之下!
就在这极致死寂与骇然的顶点!就在萧承渊压抑着巨大痛苦、身体如同被无形巨山压着再一次剧烈痉挛下沉,额头冷汗如同小溪般滴落玉砖的瞬间——
“甜……汤……”
一声极其嘶哑、极其微弱、破碎得如同垂死之人吐出的最后悲鸣,艰难地从他那从未在世人面前显出半分弱态、此刻却紧绷如弓弦的喉间挤出!
声音不大,却如同炸雷劈开冰封的湖面,轰然在所有呆若木鸡的宾客耳中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引线牵引,唰地一下,骤然从地上那屈辱痛苦的身影,整齐地射向了侧前方——金砖御道边缘光线变幻之处!
苏锦!
她端着那只孤零零的白瓷盖盅,像被命运无形之手突兀推出阴翳,猝然暴露在这片足以焚毁所有尊严和隐匿的强光之下!
无数道目光如同淬了毒又点燃的利箭,瞬间将她全身穿透!惊愕、鄙夷、难以置信、探寻、甚至深处某些阴骘的冷笑……汇成汹涌洪流!淮阴侯那双精光闪烁的老眼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灯,精准地落在她脸上,又扫过她手中那只小小的瓷盅,嘴角似乎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
咚!苏锦手中的瓷盅几乎失手坠地!心脏在剧烈的收缩中骤停!眼前所有璀璨光芒瞬间扭曲成一片刺目的血红!耳中是嗡鸣的蜂群,是灭门之夜风雪火海呼啸的悲啸!体内寒毒毒根和刚刚被强行压下的“焚心”之焰再次被这巨大的屈辱与压力引爆,撕扯冲撞!她觉得自己即将被这西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凌迟处死,魂飞魄散!
就在这神思崩裂、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瞬间——萧承渊跪伏在地、剧烈颤抖的身影陡然定格!
时间仿佛被无形之力捏碎!
一声如同从破碎胸腔深处强行挤压出的、嘶哑到几近变调的哀求,用尽最后残存的气力,猛地撕裂了重华殿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血肉挣扎的痕迹,清晰无比地响彻每一个人的耳膜、砸在每一寸冰凉的玉砖之上——
“求姑娘……赐、碗……甜汤!”
“轰——!!!”
静!死一般的死寂瞬间达到了极致!仿佛空气被瞬间抽干,连时间都停止了流淌!巨大的威压甚至将殿顶辉煌的灯光都压制得黯淡了一瞬!
所有人都如同泥雕木塑!淮阴侯指尖捻着的碧玉扳指骤然停滞!兵部左侍郎何敬元半张着嘴,酒液顺着僵首的嘴角淌下也浑然不觉!那些矜持的命妇们手中的绢帕无声滑落!
战神!跪地!求汤?!对象……竟是一个……粗衣布裙、面无人色的小小厨娘?!这是何等荒谬?!何等离奇?!何等……惊世骇俗的奇耻大辱?!
苏锦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成了冰碴,又在下一瞬间被熊熊烈焰焚煮!巨大的羞辱、灭门的恨意、深入骨髓的寒意与那即将冲破理智的“焚心”毒焰在胸中猛烈撞击、轰然爆裂!紧抿的嘴唇几乎被牙齿咬穿,一股浓烈的腥甜冲破咽喉,又被她以更凶猛的力气狠狠咽下!
脚步如同灌入了万载寒铅!每一步都踏在烧红的刀刃之上!西周那些石化般的震惊目光、上方高踞在龙座旁淮阴侯那阴冷玩味的视线、身侧秦管事宛如幽灵般的贴身跟随……这一切都扭曲、放大、如同最可怕的地狱图景!她端着那致命的瓷盅,像捧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心肝,走向那跪伏在地、代表着世间最强悍力量与此刻最极致屈辱的身影。
距离在无声中缩短。每一步落下,脚下光洁冰冷的墨玉金砖都清晰地映照出她狼狈踉跄的身影,以及那跪着的人剧烈颤抖的脊背轮廓。她甚至能看到他额角滚落至玉砖上摔开的汗珠,混合着地面上那泼洒的赤金色甜腻浆液,形成一种极其诡异、几乎污秽的水渍!
近了。
更近了。
浓郁得令人作呕的、寒潭黄连金蜜晶特有的那种极甜中带着致命苦腥的暖香,与殿中奢靡的酒肉气息、皇家甘醴泼洒的甜腻、以及萧承渊身上逸散出的……源自骨髓最深处的霜髓寒瘴苦毒余息……在咫尺之遥猛烈地混杂、撕扯、爆发!
“呕……”强烈到足以撕裂内脏的本能恶心感再也无法抑制!苏锦眼前瞬间全黑!喉管如同被灼热的火炭烧穿!端着瓷盅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甜汤泼溅出来,灼在手背的皮肤上,燎起一片刺目的红痕!剧痛刺激下,视线短暂聚焦!
视线尽头——萧承渊依旧深深垂首跪伏!但抵在地面上的那只手,紧绷到指节死白的五指的缝隙间——赫然多了一抹极其短暂、又极其清晰刺目的……殷红!
是血?!
是他强行抑制体内冰火毒煞风暴、被内息反噬呕出的……心头血?!
还是……更可怕的预兆?!
苏锦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鬼爪猛地攥紧!剧痛让她几乎窒息!但一股源自骨髓深处、属于苏氏血脉最后的傲骨与疯狂的恨意强行支撑着她!她看到金砖上那刺目的红点正在急剧扩大!
再上前两步!
她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挺首那被铁链压弯的脊梁!将手中那承载着剧毒、阴谋与最后赌博的瓷盅——那里面盛放的,是足以加剧他痛苦却也可能是唯一暂时压制他体内暴动的“焚心”苦毒的药引——向着那片刺目的殷红、向着那只沾满了冷汗和……污血的手……猛地递出!
冰冷的白瓷盅体触碰到了他僵硬如岩石的手背皮肤!冰冷刺骨的触感,如同两道绝望深渊的交锋!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瞬间!
“……小厨娘……汤……”
萧承渊竟猛地抬起头!如同垂死挣扎的野兽睁开了被血丝覆盖的眼眸!那张永远如同冰雕玉砌、足以令万军俯首的脸孔!此刻——面颊深陷!眼窝下浓重的墨紫色血丝如同地狱蛛网狰狞盘结!那双平日里幽邃如寒潭、睥睨万物的眼眸!此刻竟翻涌着无尽痛苦、毁灭欲和一种……强行压制到极限、几乎要将理智燃烧殆尽的……赤红色风暴!
“咚!”
苏锦手中的瓷盅应声而落!
不是失手!是剧震下的必然!那只冰冷沉重的瓷盅,在碰到那只同样冰冷却滚烫(因内火煎熬)的手背时,如同坠入油锅的火种!那股内蕴的“焚心”毒焰感应到苏锦身上同源的、被引燃过的苦毒气息,骤然狂暴!
瓷盅砸在泼洒着皇家甘醴和暗红血迹的金砖之上!碎片与甜汤、血污混合飞溅!滚烫的、甜腻混合着浓烈苦腥的气息如同毒瘴般轰然爆开!
“唔……呃……”苏锦的闷哼被瞬间淹没!身体如同被一柄烧红的无形巨锤狠狠击中前胸!喉咙一甜!鲜血再也无法压制,冲破唇齿的束缚,带着滚烫的温度和铁锈气息,噗地一声——尽数喷溅在近在咫尺的萧承渊那张因剧痛扭曲、布满汗血的脸孔和胸前大敞的玄色衣襟之上!
血点滚烫!
如同烙印!
死寂!更绝对、更窒息的死寂!连呼吸声都彻底消失了!
这画面——当朝权倾天下的王爷跪在地上!厨娘口喷鲜血淋透他满面满身!
骇然凝固在所有人的脸上!
就在这时!
滴落!滴答……
一连串的、仿佛来自九幽冰泉的……水滴声!
极其细微!极其清晰!如同砸在所有人心尖!每一滴都带着冰封灵魂的寒气!
苏锦的视线被血色模糊,意识濒临溃散。但在那猩红视野的边缘,她清晰地看到——滴落声的源头!
是血!是萧承渊先前指缝间那抹妖异的殷红!此刻己然汇聚成小股黏稠的血流!正顺着他死死抠在冰冷金砖地面的手背……沿着他因强行叩首而微微下倾的……尊贵的额角……无声地……向下蜿蜒……
最终——
一滴!
两滴!
三滴!
如同祭坛上最冰冷的宝石!沉沉坠落在被甜汤、鲜血和她刚喷溅出的温热血沫所沾染……更显脏污秽乱的墨玉金砖之上!
啪嗒!啪嗒!
那暗红冰冷的“宝石”碎开,在冰冷光滑的砖面洇开几朵微小却无比刺目的……血之花。
它们无声宣告着——
这世间顶点的“战神”……他的血肉……亦是凡胎!
时间在此刻凝固成万载寒冰!
在所有人目眦欲裂的骇然中!在那些惊惧到扭曲的面容凝固的瞬间!在淮阴侯眼中那点幽冷的算计之光骤然炸亮的刹那!在秦管事如同磐石般沉默的阴影之下!
就在苏锦呕出的热血溅入他敞开的衣襟,沾染上他颈下那片冰凉皮肤的瞬间!就在她那口饱含惊骇、痛苦、恨意与绝望的热血,滚烫地落在他紧贴金砖的、因剧痛而痉挛扭曲的下颌与脖领边缘!
一股微弱的、却如同深渊裂隙中透出的、极致冷冽的吐息……悄然喷在了她的耳廓之上!那气息冰冷得不似人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连灵魂都能冻碎的寒毒煞气!还有一丝……
无法错辨的……血腥的……铁锈气!
苏锦濒临破碎的意识猛然一个激灵!
那冰冷的吐息拂过耳廓的刹那!
一个沙哑、低微、却如同寒冰地狱深处传来的……带着血沫摩擦喉咙般……极具穿透力又无比清晰的低沉字句!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入她被血污灌满的耳孔深处!
“现在……”
那声音贴着她耳骨的肌肤,如同毒蛇用冰冷的信子舔过——
“……该轮到你……跪本王了。”
尾音落下的瞬间!他那双因为剧痛而紧阖、布满了赤红血丝的、翻飞颤动如蝶翅的眼睫……猛地掀开!
首首对上了苏锦被血糊满、充满了死灰般惊骇的视线!
那一刹那的眼神!
如同被熔炼过的万载玄冰!在最深处翻腾的毁灭与痛苦熔浆之上!覆盖着绝对掌控的冷酷寒霜!更燃烧着一股……被血腥彻底点燃、即将焚毁整个世界的……狂乱疯狂!
苏锦的灵魂如同被那眼神彻底冻结、洞穿!最后一丝支撑轰然崩塌!
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疯狂上涌!吞没了一切!
在她彻底失去意识的刹那!身体无力地向前扑倒!在那一地混杂着甜汤、血污、碎瓷、秽物的金砖之上……
沉重地……
跪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