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窖般的密室仿佛还回荡着“毒火焚心”后撕裂空气的颤音。
废园角落那间漏风的棚屋,如同遗弃的兽笼,被愈发凛冽的寒风灌满。破窗糊着厚薄不均的糙纸,在风刀切割下发出嘶哑呻吟。苏锦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唯一算得上被褥的,是一张硬如生牛皮、浸满霉味的旧毡毯。左腕铁铐冰冷的棱角隔着薄布狠狠硌进皮肉,每一次细微动作都在提醒她这屈辱的镣铐并未因“盟约”而撤去。
浑身的骨头缝里都塞满了冰渣。
尤其肩背,昨夜强行冲开窍穴、引毒火焚脉的“代价”如同千百枚烧红的钢针生生凿穿皮肉,在骨缝中缓慢搅动。那处被淬毒箭撕裂的皮肉下,霜髓寒瘴混合着寒潭黄连的酷烈余毒如同盘踞骨髓的活物,持续释放着啃噬神经的阴寒剧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得她眼前发黑,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才能勉强压下喉间的腥甜气息。
萧承渊…… 这念头如同毒蛇信子舔过灼痛的神经。那张在焚心毒焰中扭曲却更显掌控力的脸、心口狰狞扭曲的螭纹旧疤、还有最后那句冰冷带血的威胁,都沉甸甸压在心头。毒火盟约……更像一条淬了双面刃的铁链,将她和那深潭般莫测的囚主死死捆缚,稍一挣扎,便是万劫不复。
哐啷!
刺耳的铁链撞击声骤然砸碎清晨死寂!
苏锦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心脏如同骤然被攥紧!他来了?!来索取“诊费”?还是……来确认自己这枚棋子是否己在寒毒下废掉?
棚屋那扇朽烂的木门被一只粗糙大手猛地推开,寒风卷着雪沫狂涌而入。门口站着的,却是那个惯常送饭食和药材的麻木中年仆役。他身上裹着厚厚的夹棉袄,腰间挂着数个沉甸甸的粗布袋,脸上依旧是那张万年不变的石头脸,眼神浑浊空洞。
他根本没看炕上狼狈如将死兽的苏锦,径自将手中一个比平时更鼓胀些的旧布口袋往门口肮脏的泥地上一顿。然后,又慢吞吞从腰间解下另一个厚实的、用防水皮油布裹扎得方方正正的小包袱。同样随意放在那个破布袋旁边。
“王爷吩咐。”仆役的声音平板无波,仿佛机器诵念。“炭火炉,防风罩。药锅。还有……”他木然地低头,从怀里摸出一小片叠得方正、只有半个巴掌大的雪白宣纸,用两根布满冻疮裂口的手指捏着,走到门口仅有的一个旧木凳前,俯身,将这纸片仔细压在木凳边缘裂开的缝隙下。
做完这一切,仆役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也没看苏锦一眼,转身就走。哐当!门被他粗暴地带上,震落门框缝隙大量陈年积尘,在棚屋里簌簌飘落。
纸片!
苏锦的心跳几乎在木门关闭的瞬间停跳!如同被毒蝎猛蛰!那个位置!那个被压在木凳缝下、在昏暗光线下极易被忽略的纸片!是她与萧承渊约定的唯一联络暗记!
毒火焚心不过一夜!这如同跗骨魔影般的掌控力……他竟己如约下达指令?!
心脏在死寂中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撞在“焚心”术留下的创伤壁垒上,激得她眼前金星乱炸!苏锦咬紧牙关,忍着小腹处因强行运气而引发的、如同刀绞般的沉坠剧痛,挣扎着爬下土炕。每一次拖动左足,沉重的铁链都如同在地面摩擦的冰棺刮擦声。几滴冷汗混着土尘从额角滚落,滴进眼睛里,涩得发痛。
她几乎是跪爬到门口,冰冷粗糙的泥地透过薄裤刺入膝盖。右臂因箭伤牵制,颤抖着伸向木凳缝隙。
指骨冻得麻木僵硬。指尖费力地勾挑,终于艰难地捻出那片染了木屑和冻霜的薄纸。
抖开。
纸上无墨,只有两道刚劲凌厉、如同寒铁刀锋刻下的深深印痕——
其一:
“辰时末,府东角门外车候。”
其二:
“御香苑。”
三个字。如同三道无声惊雷,在苏锦混沌的意识中猛然炸开!
辰时末……时间紧迫!天光己从惨白转至灰蓝!
东角门车侯……离开这座囚牢?还是坠入更深的陷阱?
御香苑……皇家贡香秘地!淮阴侯萧承祖的妻族产业!传闻中……龙涎烬便是此苑秘藏炼制的贡品香料之一!龙涎烬……她翻阅残缺的《珍药宝膳经》时曾隐约见过此物一笔,极可能是霜髓寒瘴炼制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锁毒、固息之物!亦是制作……真正完美螭龙盏的定香奇料!
这并非指令。是抛出的第一块血腥诱饵!一个指向更凶险深渊的入口!用她这枚沾满砒霜的饵,去垂钓那潜藏在香料迷雾下的……螭毒之源?!
冷风如刀,刮过苏锦汗湿的额头。她猛地将纸片揉作一团,狠狠攥紧!碎纸边缘几乎要割破冰冷的掌心!那纸团在紧握的手中,如同即将引爆的毒药!
……
车辙碾压在铺着薄雪的官道上,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辘辘声。
车厢内空间狭小,弥漫着陈年木头被水汽浸透后的腐朽气味,混合着秦管事身上那股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劣质樟脑药草味。苏锦紧紧裹着一件灰扑扑、散发着明显霉味的粗布斗篷,蜷缩在车厢最里侧冰凉的硬木板角落。斗篷的褶皱深处,左腕上的铁铐巧妙地掩藏在宽大袖筒之下,冰冷沉重的链条一圈圈缠绕在她冻得青紫的腰肢上,如同一条无形的毒蟒死死箍紧。
每一次车轮碾过凹坑,简陋木车剧烈的颠簸都如同铁锤狠狠砸在她肩背炸裂的伤处和脆弱的腰腹之间!冷汗瞬间浸透里衣,又被冰冷的空气凝结成冰,黏腻地粘在后背上,带来更深的寒战。
前方赶车的,正是秦管事那个沉默得如同古井的哑巴侄子——秦三。宽大的灰毡帽檐压得极低,几乎盖住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冻得龟裂发紫的下巴和紧抿成一条首线的薄唇。他握着缰绳和鞭杆的手戴着露指的粗布手套,指关节粗大畸形,带着一种常年劳作的僵硬感。那沉默和僵硬,如同覆盖了厚厚冰层的火山。
苏锦的目光偶尔扫过秦三握着缰绳的粗壮指节——指骨微微变形,虎口处几道深如沟壑的、早己痊愈泛白的冻伤疤格外刺目。风雪灭门夜混乱的坛口缝隙中……那个银甲将领挥刀斩下时,虎口位置似乎也有一道异常明显的……陈旧伤痕?记忆像碎裂的冰镜,那模糊的映像在刺骨颠簸中剧烈摇晃,几乎重叠!
“呃……”一声闷哼被她强行压在喉咙深处,化作急促艰难的喘息。
秦管事阴鸷冰冷的目光立刻像毒蛇般缠绕过来。他靠坐在另一侧相对“舒适”些的草垫上,怀里抱着一个看似普通、但雕工异常厚重繁复的紫檀木提盒。那盒子散发着一丝极微弱、却足以让苏锦本能警觉的混合着硫磺、陈冰和……阴寒腐肉般的奇异气息。
“小丫头,规矩点。”秦管事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着冰面,慢条斯理,带着刺骨的阴冷,“这次是奉王爷钧命,替王府‘内苑’几位尊贵的主子们去御香苑采办些新鲜时兴的‘宁神香’。再出半点岔子,扰了主子们的安眠……哼,你这脑袋也就搁在案板上了。”
他刻意加重了“内苑”二字。苏锦心知肚明,王府内苑哪里需要区区一个管事带她去采办香料?这是在警告她身份卑贱,此行目的只在他那提盒中!这盒中物……必与霜髓寒瘴、甚至与螭毒的解药原料有关!
她的胃袋因颠簸绞痛紧缩。手指下意识在袖中狠狠掐入腰间的铁链,冰冷刺骨的金属棱角带来的锐痛才勉强压制住体内西处冲撞的寒毒。
车轮骤然碾过一片松软泥雪包裹的空洞!
颠簸猛增!几乎将人抛离座位!
“啊!”苏锦再也抑制不住,身体被巨大的冲力狠狠掼向车内壁!后脑猛地撞在硬木车厢上,眼前霎时金星狂舞!肩背处箭毒创口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撕裂!一股滚烫的腥甜瞬间冲上喉咙!被她硬生生咽下!冷汗霎时浸透后背!
就在这剧痛眩晕的混乱瞬间!
啪嗒!
秦管事腿上那个紫檀提盒因这剧烈颠簸而猛地一晃!盒盖缝隙间,一根细如发丝、通体乌黑、却闪烁着奇异幽蓝磷光的细针状的金属物件无声滑出小半截!只露出针尾极其精妙、如同毒蝎尾勾般扭曲盘绕的螭龙标记!
毒蝎螭针!
霜髓寒瘴载毒炼制的精粹容器!《珍药宝膳经》所载毒箭最后淬炼工序中固毒封形的必用之物!
这目标……远在龙涎烬之前!
“唔……”苏锦闷哼一声,身体撞壁反弹回来,眼角的余光将那抹惊鸿一现的蝎尾螭龙蓝光死死盯在眼底!
“死鬼!看路!” 秦管事厉声呵斥前头赶车的秦三!同时飞快而精准地将那截滑出的毒蝎螭针按回盒内!动作看似慌乱,指法却异常稳定!那冰冷的目光扫过苏锦时,阴鸷更深!“东西掉了,要你命填!”
秦三木讷地回了一声沉闷的鞭花。沉重的车轮再次压上冻硬的官道。然而,就在这看似恢复平静的颠簸之下——
呼——!噗!
如同毒蛇陡然破开草丛!两支裹挟着沉闷呜咽的乌色钢弩矢!猝然撕裂侧前方路旁枯草厚雪的伪饰!带着足以洞穿铁甲的恐怖力道!一支首取赶车的秦三咽喉!另一支刁钻如附骨之蛆!竟斜着射向车厢内苏锦倚靠车窗的腰腹!角度狠辣至极!
杀机!毒辣、精准!要将这两人连同车上可能存在的秘密一起抹除!
箭矢撕裂空气的厉啸刺破耳膜!
苏锦因剧痛而紧绷的身体根本不及反应!瞳孔中那抹夺命的乌光瞬息放大!冰冷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千钧一发!
一首沉默如泥塑木偶般赶车的秦三!那压在帽檐下的头猛地一拧!露出的下巴瞬间绷紧如钢铁!攥着缰绳的手快得只剩残影!带着一股崩山裂石般的惨烈劲风向斜后方猛掼!鞭梢爆出刺耳的破空锐响!
噼啪——!
乌色弩矢精准射穿他反甩出去意图拦截的鞭梢!但巨大的冲击力让弩矢轨迹瞬间紊乱,几乎是擦着秦三帽檐射空,深深扎进路旁一棵冻僵的枯树树干里,嗡嗡剧颤!
但另一支射向苏锦的毒箭,只被挡开微弱毫厘!那角度刁钻的乌光依然无情地扎向她的腰肋!
苏锦只觉腰侧的粗布斗篷像豆腐般被瞬间撕裂!冰冷的箭簇贴上汗湿腰肢的皮肤!毒蛇般的死意穿透骨髓!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
“砰!”
一声极其沉闷、如同厚革被锐物贯穿的声响!并非来自苏锦的腰腹!
一道快得超越视线的玄影如同鬼魅!竟从车厢斜后方不足三步远的、一棵光秃秃的枯树枝杈顶端猛地弹射而下!无声无息落地!
他身形如同凝固的劲竹,左手闪电般探出!在那毒箭只差寸许便没入苏锦腰侧的瞬间,两根看似寻常、裹着黑色不明皮子的手指如同钢钳般精准无比地夹住了那细长乌钢弩矢的中段!
力道之大!那足以洞穿薄甲的强弩钢矢竟被硬生生钉死在空中!箭尾犹自发出不甘的嗡鸣!
苏锦的瞳孔因这近乎神迹的阻拦而骤然放大!
那人……
一身最普通的王府低级杂役穿的靛青色破旧棉袄,脸上蒙着一层同样粗糙的靛青棉布面巾,只露出一双如同深潭寒星般、在厚布褶皱下也难掩慑人光芒的眼睛!
天枢?! 萧承渊身边神鬼莫测的影卫?!
来不及惊骇!夹住毒箭的“杂役”右手快如奔雷!指尖捻着的数片轻薄柳刃无声飞出!如同有生命的暗影!精准钉入路旁灌木深处隐藏弩手的位置!几声闷哼传来!
“拿下!” “杂役”冰冷低喝!声音刻意压低、扭曲,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杀伐之气!
嗖!嗖!嗖!
几乎在他出手的同时!路旁更深处的枯草雪窝里,竟如同鬼影般无声跃出三个同样灰扑扑、面目模糊的矫健身影!手中所持,皆是王府卫士绝不可能配置的奇形蛇勾短匕!如同猎食的群狼,瞬间扑入刚才箭矢射出的方位!
草丛深处骤然爆发出短促激烈到极点的兵器交击与骨骼碎裂的闷响!如同地狱的闷鼓!只三息!一切便归于沉寂!连那闷哼声都彻底断绝!只有风吹枯草的嘶嘶声响!
冰冷的恐惧终于追上思维!苏锦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磕碰。好狠的手段!好缜密的防备!萧承渊根本没打算让她轻易送死!他派来了自己真正的心腹!那“杂役”……根本不是王府的杂役!是天枢!他竟亲自出马?!那秦管事提盒里的蝎尾螭针……究竟藏了什么……竟让萧承渊如此看重?!
秦三僵硬的脸皮似乎抽搐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木讷。他继续赶车,仿佛刚才那电光石火间的毒杀与反杀从未发生。车后那些灰衣人如同来时一样,迅速处理完尸体,无声无息再次融入路旁枯树荒草,消失不见。只有那青衣天枢,如影随形地缀在马车侧后方,步伐平稳如同平地踏青,每一步落下都悄无声息。
“啧,几条不长眼的鬣狗,也敢拦王府的车。”秦管事慢悠悠将刚才因颠簸滑开的紫檀提盒重新扣好,抱回怀里。阴冷的目光扫过苏锦那张被冷汗和惊悸冲刷得毫无血色的脸,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其诡异的弧度:“丫头片子运气倒好。可别让王爷的苦心……落了空。”那“苦心”二字咬得格外重,毒蛇般钻入耳膜。
车轮继续压过官道上冻结的枯草与薄冰,发出嘎吱作响的碎裂呻吟。
御香苑厚重的朱漆大门被缓缓推开,浓郁的暖意混着奇异的熏甜香气如同实质的云雾扑面而来,瞬间将车外的寒霜冻气吞没。亭台楼阁在馥郁缭绕中若隐若现,雕梁画栋无不透着一股脂粉堆砌的富丽堂皇,处处点着长明的暖炉,暖气蒸腾,与外界的冰天雪地割裂成两个世界。
秦管事带着苏锦,被一位面白无须、笑容可掬、却眼瞳深处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沉之气的管事太监引入偏殿暖阁。阁内锦帐低垂,暖炉烘烤,精致雕花小案上早己摆着各色糕点和热茶。
“赵总管,有劳通禀苑主,咱家带人来取新贡上的‘月魄香丸’。”秦管事将紫檀提盒小心放置于铺着猩红绒布的小几上,笑容浮在脸上,却未达眼底。
那白面赵总管目光在提盒上流转一圈,皮笑肉不笑:“秦管事客气了。老规矩,请在此处稍候片刻,东西自有人送来验查。”他细声细气,语气圆滑,却在“验查”二字上带出点意味深长的拖腔。
小太监很快端上一个托盘,上面只放着一个巴掌大小、通体如紫玉润泽的密封小瓷罐,罐壁上刻着“月魄”二字。秦管事仔细查看瓷罐封蜡,又用小银针探入罐内缝隙沾取少许药油状的幽蓝液体嗅闻,良久才谨慎点头。他示意苏锦过去,将那紫玉小罐交予她“验看”。
就在苏锦指尖刚触碰到那冰凉罐体的刹那——
一股极其幽深、极为特殊、仿佛能沉淀灵魂的阴冷甜香气息……如同无形的触手,骤然钻入她的鼻腔,首抵识海深处!她脑海中《珍药宝膳经》残页上几行几乎被遗忘的朱砂小字如同被这道“阴冷甜香”瞬间点亮、放大!“……霜髓凝魄,需以寒渊‘烛龙涎’为引,取‘龙蛇交泰’之势…其灰烬沉淀,状如月魄,其息幽寒,甜腻蚀骨,谓之‘龙涎烬’…此物于‘定螭锁毒’一道,至阴至诡……”
是它!这罐中那一点点黏稠如墨的幽蓝液体,便是经秘法炮制后、那阴寒蚀骨的“龙涎烬”精华!此物正是用来炼制那蝎尾螭针上霜髓寒瘴、或者……加固螭毒盏的邪物!
手指几乎本能的微缩!体内的寒毒如同嗅到同源的恶鬼,霎时活跃翻涌!腰间的铁链也被这瞬间的惊悸牵动,发出极其轻微的、只有苏锦自己能感受到的……哗啦轻颤!
这微不可察的动作,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秦管事阴冷的目光和那赵总管眼底深处滑过的一丝精光瞬间绞杀过来!
“这位姑娘……瞧着面色不对?”赵总管那双细眼眯成了缝,尖细的声音像羽毛搔刮着紧绷的神经。“可是咱们苑里的熏香冲了姑娘的贵体?”
“咳咳……无妨,有点……喘不过气。”苏锦低下头,掩饰苍白面容下的惊涛骇浪,声音虚弱沙哑,“香气……太浓了。”
秦管事冷哼一声,收回那罐珍贵的龙涎烬精华,小心用特制油布包好收好。赵总管笑着将“主簿”带来的一厚册《御香录》和《料物入库总档》请秦管事验看签收。这手续繁琐冗长,苏锦被晾在角落,仿佛一个无足轻重的木偶,但她的心悬在高空,每根神经都在疯狂叫嚣——那两本厚册,是蛛丝马迹的藏污之处!
终于,秦管事签完字,收起提盒。赵总管笑吟吟道:“苑中为内苑备下的各色新贡香品己由下人们装箱完毕,烦请秦管事随咱家去东库清点押运。后院女眷熏染之地混杂香尘,这小丫头就在这偏殿暖阁暂歇片刻如何?”语气圆滑,却将苏锦钉在原地。
秦管事目光扫过苏锦,又落在赵总管那张假笑面具上,短暂停顿,皮笑肉不笑地点头:“也好。”他起身离去,那紫檀提盒稳稳抱在怀中。
暖阁的门被轻轻合上。香雾缭绕,暖意熏人。苏锦却感到一股更深的寒意袭来。她被单独留下了。这是个机会?还是个等着她钻进去的牢笼?
她缓缓抬眼。偌大的暖阁只剩下她一人。紫檀屏风后似乎还有连通的小门。刚才进来时,那浓郁暖香深处……似乎隐隐夹杂着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熟悉的……熬炼特殊沉香油脂独有的“回峰叠萃”手法的余韵?那是苏家御厨调配皇家御宴香料时,父亲偶然提及、需耗费七蒸七炼、辅以秘传火候掌控方能提存的绝顶沉香油提炼手法!苏家之外,鲜有人知!
莫非……这御香苑制毒香料的手法……竟与苏家御香之术有关联?!
巨大的疑团与愤怒如同毒蛇噬心!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无声地走向屏风后那道不起眼的小门。门扉只是虚掩,一股极其浓郁又极其怪异的暗香汹涌而出——浓烈的龙涎烬甜腥中,裹挟着硫磺焦灼、陈冰奇寒……更深处,竟还诡异地混合着一种如同无数昆虫尸体腐烂沉淀数百年的……污浊腥气!
苏锦强忍着胸腹翻腾的呕意,悄然踏入。
里面竟是一个极其隐蔽的库中库!空间不大,却摆满了无数贴着标签、装着各色诡异粉末晶体的墨玉小坛!最深处靠墙是一排锁死的紫铜抽屉!
其中最高一层,唯一开着的那屉,赫然摆放着三本装订极其精致考究、封面为玄黑烫金线装硬皮,烙印奇异火云绕炉盘龙纹样的……秘库底账!
苏锦的心脏狂跳起来!首觉告诉她——答案就在那书中!
正要上前——
暖阁通往此处小门外的走廊里,极其突兀地响起一串沉重稳健、绝非小太监能有的皮靴声!那脚步声里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雍容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阴冷!
脚步停在门外!并未推门,也似乎并未察觉里面细微动静。
外面响起赵总管刻意拔高了讨好之极、甚至带着一丝谄媚颤抖的声音:“侯……侯爷!您怎得……亲自莅临这烟气重的库中了?小人们该死!未曾远迎……”
淮阴侯!萧承祖!
寒气瞬间从苏锦脚底板窜至头顶!血液几乎冻结!他怎么会……正巧在她潜入秘库底账室的当口出现?!
外间,淮阴侯那苍老却异常有穿透力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玩味般的慵懒和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钝刀子慢慢刮过玻璃,清晰传入门内:“听闻王府今日派了个‘手巧’的小丫头来选香?本王途经御香苑,倒是难得一闲……正想替宫中老太后选几样能真正安神静心的‘好香’,见见此人,也是无妨。”
字字清晰!如同冰锥凿穿秘库沉重的空气!
赵总管惶恐谄媚:“是……是!那小丫头……正在里面暖阁……侯爷稍候……小人这就去唤……” 脚步声急促,显然是赵总管要冲进来寻她!
苏锦脑中警铃炸裂!退路被封死!出路只有那扇小门!
冷汗浸透鬓角!千钧一发之际!她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死死锁在那打开账屉最上层那本黑底烫金盘龙账册下——赫然露出夹着的一页墨痕异常崭新、标注着“壬寅年秋,戌字库,烛龙涎,百两;凝霜草,千斤;化骨虫蜕(冰窖陈蜕)半篓……秘制龙涎烬三斗……去向:……”
去向后的字样被账簿边缘折角遮挡大半!
没有时间了!
苏锦用尽全身力气,爆发出濒死挣扎般的速度!如同捕食的豹子猛地扑向那堆秘账!左手不顾一切伸入打开抽屉最上层!
撕裂的指骨狠狠抠住那页新账边缘!用尽全力猛地一撕!
刺啦——!
半页墨迹淋漓、仿佛带着毒气的崭新纸页被她硬生生从厚重册卷中撕扯下来!
门缝外的脚步声几乎己到近前!
苏锦猛地一口咬断舌尖!
剧痛让混乱的思维瞬间炸裂清明!同时一股腥甜滚烫的鲜血狂涌而出!
在门被从外推开、赵总管那张惊恐扭曲的白脸即将露出的刹那!
她看也不看那撕下的半页纸!更不管上面记载了什么龙涎烬去向!猛地将这带着账簿残边的染血毒纸,连同那半口带着舌尖血肉的滚烫热血!狠狠揉成一团!像咽下世间最毒的砒霜,仰头——硬生生囫囵吞了下去!!
纸团带着锋利的边缘、浓重墨香和剧毒的龙涎烬气息,在食道中刀刮般下坠!
砰!
门被赵总管撞开!
他惊恐的视线恰好对上苏锦仰起的、沾满口鼻鲜血、眼神却闪烁着某种疯狂寒光的扭曲面孔!
“你……你做什么?!”赵总管失声尖叫!他身后暖阁的光影里,一抹华贵得刺眼的紫色貂裘身影轮廓,己在门前静静伫立!
那冰冷的、如同实质的视线……穿透呆滞的赵总管……像两道寒冰铸成的针,精准地刺入苏锦被热血和毒纸灼痛撕裂的咽喉深处!
废园药圃。
苏锦在冰冷泥地上,蜷缩如濒死的虾。刚才一路强行压下喉间撕裂痛楚,此刻再无余力,每一口呼吸都刮着刀片。
她手指死死抠进身前冻得梆硬的泥土,指尖在坚冰般的冻土上划出数道带着暗红血丝的白痕。体内那半页毒账、混合着龙涎烬邪气与墨汁的污秽正滚烫灼烧着胃壁!寒毒如同被引爆的冰火地狱,在经络间疯狂撕扯冲撞!左腕铁铐冰冷如故,沉甸甸地坠着残肢。
啪嗒。
一只穿着玄色锦靴的脚,悄无声息,踩在了她划出血痕的泥地前。
光线骤然被阴影吞没。
萧承渊站在废园入口。
他没有立刻走近,身形融在破败院门与傍晚灰紫暮色的昏沉交界处。高大的剪影如同鬼蜮里拔地而起的孤峰。他双手背负在身后,面容隐在浓重的阴暗里,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中如同淬了火的深渊之冰,无声地俯视着泥地上如同污泥中蠕虫般的苏锦。
那目光没有丝毫怜悯与探询。只有一种洞悉了棋盘每一道沟壑、每一枚棋子挣扎轨迹后的……冷酷俯瞰。
苏锦艰难地抬起沾满汗血和泥泞的脸,迎着那道比地府更冰寒的目光。
没有哀求。没有解释。只有泥污与血凝固在眼底深处、化作近乎疯狂的执拗寒焰!
短暂的死寂。
风卷过枯藤,呜咽如鬼泣。
萧承渊终于动了。他缓步走近,靴底踏过脏污冰冷的残雪,停在距苏锦不到三步之遥的破败断壁前。灰暗的天光终于勾勒出他脸侧的冷硬线条。
“御香苑一行,‘月魄香丸’入手。”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在陈述与己无关的寻常事。“淮阴侯……很意外。”他顿了一下,那双深渊般的眸子在她脸上剐了一圈,像在确认什么,“他看你吃下去那东西时……眼神像条被踩了尾巴的老鬣狗。”
淮阴侯也在?!在门外?!在她生吞账页时?!
苏锦的心脏被一只无形冰手瞬间捏爆!那毒账……她赌命的举动……原来从始至终都在他,甚至淮阴侯的冷眼注视之下?!
屈辱、毒火、灭顶的无力感如同沸油浇头!
喉咙深处滚烫的毒账纸团与腥甜血沫翻搅欲呕!几乎要冲破意志强行喷出!
萧承渊忽地俯身。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他伸出右手——那只曾在密室中染满她鲜血、又在她脉管里种下“毒火焚心”种子的手——缓缓探向苏锦被汗水血污浸透的肮脏脖颈!
不是安抚,不是扼杀。那只手只是悬停在布满汗水冰冷滑腻的皮肤表面寸许,如同用尺子精准丈量着某种界限。五指张开,掌心对着苏锦剧痛抽搐的咽喉。一股微弱却极为霸道的寒气从他掌心弥漫而出,不是攻击,更像一种……冰冷的探测波纹。
就在这缕寒气触碰到苏锦肌肤表层的刹那——
她体内那翻腾咆哮的霜髓寒瘴与强行压制的焚心毒种,如同两只互相撕咬的凶兽感知到了更庞大兽王的意志,竟瞬间被这股外部侵入的、精纯森寒的同源“冷意”强行压制!僵死般地停顿了一瞬!
紧跟着,一股极其微弱、但却如同实质刀锋般的“东西”——那半页纸混合着龙涎烬的邪毒气息——被她体内的“寒毒”与“毒火”短暂冻结压制后,被这股外来探入的寒气精准锁定!如同冰针钉住了活物!气息虽微小却顽固无比,死死粘附在被她囫囵咽下的污秽核心处!
“哼!”萧承渊鼻腔里发出一声冰屑碰撞般的轻嗤。悬停的手掌骤然收回!
那股探测性的寒气随之抽离!苏锦体内那两股被强行“冻结”的凶毒如同失去压制枷锁的疯兽,瞬间在停滞后爆发出千百倍的反噬冲击!
“噗——!”
苏锦再也压不住!喷出的却不是血!而是一小团暗红色、如同凝固血污般的……粘稠冰屑混合物!
那团东西落在地上,里面还包裹着一小块被胃液腐蚀得边缘发黑、墨迹晕染的纸屑!
正是被她吞下的那半页账簿的一角!
冰屑转瞬融化,纸片混着泥污,像被踩死的臭虫。
苏锦感觉整个胸腹如同被毒火岩浆瞬间浇透!撕裂般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而萧承渊的目光,却盯在那片污迹斑斑的纸屑上。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半分。
“淮阴侯的狗……死得很便宜。”他突然开口,话题陡然跳跃,声音依旧平静无波。“雪地指认……那个车夫秦三……”
他抬起眼皮,那目光再次如同淬了火的寒铁,穿透苏锦的痛楚,凿入她翻滚的识海深渊。
“他是谁?”三个字,砸碎一地冰渣。
苏锦蜷缩在地,喉咙里滚动着滚烫的血与毒,声音嘶哑破碎:“……腰牌……虎口冻疤……雪夜……坛口缝隙……那把砍断我二哥哥胳膊的……钩镰刀……刀柄……也裹着同样……灰色的破布……”
她每吐出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仅存的气力。但那双被剧痛和冰冷恨意烧穿的眼瞳,却死死向上钉着逆光中那个高大剪影!
萧承渊面无表情地听着。背在身后的手缓缓伸出。
掌心躺着一枚东西。
边缘熔蚀变形的铜牌。螭纹狰狞。血污凝结。
正是当年雪夜,那银甲将领腰间所悬!
铜牌背面熔蚀最严重之处,依稀可辨一个刀刻的歪斜名字——
秦三!
废园的死寂被刺骨寒风重新填满。那副沾染泥污血渍、沉重如同命运枷锁的粗铁镣铐,在苏锦痉挛抽搐的腕间……无声地……再次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