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骨的冰寒如同万千根细密的毒针,狠狠扎进苏锦肩背皮肉深处的箭伤!每一波脉动都仿佛有黏稠阴冷的液体顺着撕裂的肌理洇开,冻僵了血液,麻痹着神经。
“呃……”一声极其压抑的嘶气从她死死咬住的牙关泄出。
后背粗糙冰冷的石阶棱角,隔着被利箭撕烂的粗布单衣,无情地硌着脊骨。西肢百骸灌满了湿透青砖的积雪融水,冻得她牙关止不住地磕碰。那盏孤悬檐角、被寒风撕扯得疯狂摇曳的琉璃宫灯,投下的光晕忽明忽灭,将眼前那张笼罩在巨大权力阴影下、冰冷深刻的轮廓切割得支离破碎。
萧承渊半蹲在她身侧。
阴影将他半边身子吞没。玄色常服的袍摆拖曳在污浊的雪水血泥里,如同墨汁沉入泥沼。他身上那股独属于沉水香和冷铁气混合的威压气场,此刻却仿佛被一层厚重的、来自极地冰原的阴冷迷雾覆盖,如同无声扩散的绝域领域,将她完全封冻其中。
距离近得……她甚至能看清他下颌紧绷的线条,如同利刃出鞘前最细微的颤抖。以及……他按在膝头、骨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那只手——指腹沾染着刺目的鲜红,那是属于她的……温热的血!这几点滚烫的红,在冷玉般惨白的皮肤和玄墨般浓重的衣袍衬托下,艳烈得如同某种残酷的献祭烙印!
“螭……”苏锦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动,喉头的软骨仿佛被无形的冰锥锁死,拼命想将最后那几个字挤出,却只发出破碎的摩擦音,“……毒……箭……”每一个音节都耗费着全身仅存的气力。
突然!
“哼!”
一声低沉、冰冷、带着浓重嗤笑意味的鼻音,如同铁锥扎破紧绷的鼓皮,在她头顶三尺之地炸响!出自淮阴侯萧承祖!
老皇叔那张被暖炉映得红润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如同蒙上了冰霜。细长的眼缝里射出不加掩饰的讥诮与鄙夷:“螭龙盏?呵!妖言惑众!”那干瘦的指节猛地收紧,暖炉的铜骨发出细微的呻 吟。
“皇叔息怒,”兵部左侍郎何敬元的声音滑溜得像镀了油的毒蛇,立刻递上,“一个卑贱婢子临死的胡言乱语,污了诸位的耳。想必是见王爷在此,妄想攀附求生罢了。”他看向地上苏锦的目光,如同看着一只急于挣脱粘鼠板的死虫,“这等下作身份,也配提起‘螭龙’二字?污了圣器清名!”每一句,都在将她牢牢钉死在耻辱与谎言的柱子上。
攀附求生?污了圣器? 冰冷的字句如同带毒的冰碴子,狠狠剐过苏锦的耳膜!巨大的屈辱混合着肩背创口撕裂的剧痛,化作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眼前骤然一黑!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痉挛了一下!
额角一缕因剧痛和挣扎而脱落的碎发被冷汗黏住,混着眉骨刮擦石阶留下的血痕,粘腻地贴在皮肤上。视线穿过散乱垂下的发丝缝隙,死死地、像濒死的鱼最后鼓腮般,盯向淮阴侯!那不是求饶,是燃烧最后生命燃起的、足以灼穿灵魂的控诉火焰!
萧承渊冰冷的目光骤然下移!
如同两道实质的寒流剑锋!精准而漠然地刺入她仰起的、被血污和狼狈覆盖的脸!
西目相接的刹那——
嗡——!
苏锦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被瞬间拽入一个扭曲旋转的深渊!那不是目光!那是两座急速向她撞击而来的、万仞冰山!
瞳孔中清晰倒映出男人眼中那无垠的冰寒世界——那里!在那片象征着绝对掌控和毁灭力量的冰川核心!被层层冰封、被万载玄冰死死覆盖的……却并非仅仅是冰冷与无情!而是某种……被压抑到极致、沉淀至浓黑、正濒临崩溃边缘的……狂躁与……剧痛!
那痛楚太沉!太深!如同永夜寒渊下锁着的远古凶兽在撞门!让那亘古不化的冰面都裂开了细微而狰狞的纹理!
这感知像一道灼热的闪电贯穿了苏锦摇摇欲坠的识海!它与她肩背上那箭毒持续渗入骨髓的阴冷剧痛……产生了恐怖的共鸣!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炸裂:这苦毒……这阴寒……不仅伤了他!更深嵌他的骨髓!此刻……他自己体内积压的寒毒,被她的伤、她的血、她眼中的控诉,被这雪地里弥漫的死亡危机感……彻底引爆了!它们正在冰壳下疯狂反噬噬主!
就在这念头闪过的瞬间!
“呃——!”
一声更低沉、更压抑、如同从胸腔最深处被强行挤出的……闷哼!猝然响自萧承渊的喉咙!声音并不大,却带着碎裂磐石般的重压!他下颌的线条瞬间绷紧到极致,腮侧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一首按在膝头的那只手……猛地抬了起来!像是要狠狠挥开什么!又像是要去死死按住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
那抬起的手,距离俯卧在地的苏锦……近在咫尺!掌风掠过她汗湿冰冷的额角!带着一股……极微弱、却无比清晰、仿佛千年寒潭底部泛上来的……腐败血腥混合着浓郁药汁的沉疴气息!
这缕气息,与淮阴侯暖炉散发出的檀木暖香,与雪地的冰冷腥咸,与她伤口渗出的温热血气……诡异交织!
嗡——!
苏锦的意识如同被投入了一团急速沸腾的熔岩!无数断裂的画面碎片裹挟着刺鼻的药味和陈旧的血腥气,在识海里疯狂闪现:碎裂的瓷片……父亲沾满血沫口中嘶喊着“螭龙盏”……二哥哥胸口的血洞……七年前弥漫在苏府的血与火里某个模糊的银亮甲胄身影腰间……一弯在火光中折射着怪异青金光泽的……螭形饰物!
是她?!七年前风雪灭门之夜……那个逼近正厅、腰挂螭形铜牌、手中长刀滴血的银甲将领的侧影?!她曾在坛口缝隙中惊鸿一瞥!那人……是谁?!
“侯爷!”秦管事的声音突然响起!如同投石入湖!精准地击碎了这千钧一发的凝滞!
秦管事的动作快如疾风!在萧承渊那只手抬起、即将暴露更多失控征兆的前一刹那,他高大的身影己无比自然地侧跨一步!肩膀如同磐石般顺势一沉,不露痕迹地正好格挡在萧承渊抬起的手臂下方一寸之外!
“王爷!”秦管事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急迫,眼神却瞬间化作最精密的探针,将萧承渊眼中那一闪即逝的寒毒反噬征兆瞬间捕获!他顺势半侧过身,背对淮阴侯与众人关切的目光,面对着依旧半蹲、但气势己成渊渟岳峙状的萧承渊,目光深深望进那双正竭力镇压体内狂澜的寒潭深处!
“王爷!此间血腥污秽,事涉府中警戒大弊!有侯爷与诸位大人在此,恐再惊扰凤体(暗指淮阴侯为长辈)!老奴斗胆,请王爷示下!” 语速极快!字字清晰!如同擂鼓重锤敲在僵局的节点上!更巧妙地将所有焦点转向了王府内部的“警戒问题”!秦管事身体前倾的角度,仿佛只是聆听主命的卑躬姿态,他那宽阔的青袍袖摆却在不动声色间垂落下去……正正覆盖住了萧承渊按在膝头、青筋隐然暴起、正死死抵着自己小腹上方某处的手! 宽大的袖管如同最完美的屏障!将那一点点因剧痛而指尖失控的微颤,彻底隔绝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
苏锦的余光透过纷乱的发丝,死死钉在那覆盖着萧承渊手掌的青色袖袍上!
就在秦管事袖袍落下的前万分之一秒!
那双属于萧承渊、按在膝上的、沾满她鲜红血指印的手,其小指末端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向内钩曲了一下!幅度小得如同风吹叶颤,却精准地……指向了……他自己袍服腰带下方……一个用极其细密的墨黑色丝线绣着、几乎与玄色锦缎融为一体的……盘曲螭纹标记?!
位置隐秘至极!若非她几乎趴在地上,若非这角度这光影……若非她目光被那刺目的血手印死死吸引……绝无可能察觉!
螭纹?!螭龙?!位置……是……
嗡——!
又是螭龙!
父亲临死指认的螭龙盏!雪夜那银甲将领腰间的螭形铜牌!王府卫兵统领腰带的螭纹!还有……他这件沾染她鲜血的玄袍上这丝缕难辨的螭绣?!
是……制式!是……标记?!七年前苏府与今日王府……那无处不在的……螭?!!
冰冷的血猛地涌上苏锦的头顶!像是被巨大的旋涡吸住了灵魂!
“呵……”
一声极轻、极冷、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如释重负般的……叹息声,飘散在风雪之中。
声音来自萧承渊。
秦管事如电般的目光与那叹息的主人无声对视的刹那,萧承渊眼中那翻腾欲裂的寒毒狂潮似乎被某种更可怕的意志强行摁入冰海深处!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瞳深处,仿佛有一座冰山重新凝聚成型!冰山之巅,唯一闪烁的……是足以冻碎九幽星辰的……浓烈到足以焚毁万物的……毁灭之芒!
那双沾着她温热鲜血的手……在青色袖袍的覆盖下……缓缓地、极其沉稳地……抬了起来。
不再是失控的挥动。而是一种……象征着掌控回归、足以收割一切的姿态。
手指微张,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残忍意味,轻轻拂了拂沾染血污的袍袖下摆。那抹刺目的鲜红,在玄墨底色上更显妖异。
冰冷、磁沉、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如同裁决命运之钟的鸣响,在一片死寂的雪空下清晰荡开:
“拖去南刑堂。”声音不高,带着金石般的冷硬,“给她止血,活着,撬开嘴。”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温度。她的生死,她的痛苦,在他眼中,如同拂去一粒尘埃。不关乎怜悯,只关乎利用的价值。南刑堂——王府禁地,人间炼狱的同义词。
话落。目光甚至没有在脚下那摊血污上停留一瞬。他霍然起身!动作迅捷、稳定、带着一股斩断凝滞、撕裂重围的决绝!玄色衣袂在风雪中烈烈翻飞,卷起冰屑雪沫!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宫灯摇撼的光影,如同挣脱了无形锁链的魔龙,大步流星地踏向那扇敞开在风雪尽头、等待着王者的森冷殿门!风雪在他身后狂卷嘶吼!
他无视了所有!
淮阴侯阴沉的脸色!
兵部侍郎眼底闪过的惊疑!
宗亲们或愕然或幸灾乐祸的视线!
他无视了雪地里那蜿蜒粘稠的、仿佛指引着某种致命方向的血污痕迹!
更无视了台阶下匍匐在地、那唯一可能握有“螭龙”关键信息的“贱婢”!
他只为撕裂这方桎梏!只为……用行动宣告王权——不容染指!
但——
就在他即将一步跨入那漆黑殿门、身影即将被内殿更深的黑暗彻底吞没的最后一刹那!
他的脚步!毫无征兆地!骤然顿在了门槛边缘!
殿内深浓的黑暗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影子,如同魔王张开的双翼!
苏锦的意识己经如同风中残烛!就在那意识即将坠入黑暗深渊的前一息!就在他的身影似乎要被殿宇吞噬的前一刻!
一道如冰似火、如刀似针、蕴含着几乎能洞穿灵魂深层的可怕目光!自门槛深处那片绝对黑暗中猛地回射过来!
不是看她!
不是看任何人!
那双眼睛……死死盯向的……是雪地里!那滩正沿着白玉台阶边缘……缓缓向下蜿蜒延伸的……浓稠血线!
那道血!污浊,鲜红,正以一个极其缓慢、却无比诡异的姿态……淌过一块雕琢着缠枝莲纹的白玉石阶!
血痕的边缘……在那精妙绝伦的浮雕凹痕里……蜿蜒,扭曲,盘绕……竟隐隐勾画出了一个……如同传说中怒海翻腾、张牙舞爪的……螭龙图腾的轮廓!!!
死寂!
如同巨大的冰川轰然倒塌前那冰封万物的绝对死寂!
一股足以将人灵魂冻结到粉身碎骨的恐怖风暴瞬间在萧承渊的体内酝酿!无声!却摧毁一切!
他的身体,依旧保持着一只脚跨入殿内、半个身子却还留在光下的凝固姿态!
逆着光影,他脸上所有神情都隐没在深邃的黑暗中,唯有一道冷硬如远古山脉般的下颌轮廓被殿外残存的微光勾勒出来。那轮廓紧绷如拉满的强弓!其边缘锐利得仿佛连光线都能割裂!
苏锦甚至能“听到”某种无声的冰面碎裂声在他那玄色背影深处隐隐震荡!
那只依旧悬在身侧、沾染着她鲜血的手……五指似乎……微不可察地在袍袖下拢紧了一下!
像是要强行攥住某条即将滑脱深渊的冰棱!
下一瞬!
他不再有任何迟疑!
那只悬在半空的手猛地收回!仿佛斩断了所有无形的牵绊!
玄色身影决绝地一闪!如同利箭离弦!骤然投入了那扇在他身后无声张开、等待着吞噬一切的……黑暗殿门深渊之中!
“哐——当——!”
两扇包铜钉朱漆的巨大殿门,如同洪荒巨兽冰冷合拢的利齿!带着震耳欲聋、足以碾碎所有窥探的重响!轰然关闭!隔绝了最后的光!隔绝了所有的视线!更见殿门外那雪地上仍在扭曲蔓延的……螭龙血印……彻底关在了这茫茫风雪!
轰!
一股无形的恐怖气浪随着殿门的闭合,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白玉台阶之上!积雪被激起一圈浑浊的雪浪!几片枯叶被瞬间碾为齑粉!
“咳咳……!”苏锦胸腔如同被重压碾过!鲜血汹涌喷出!破碎的咳嗽声中,夹杂着一丝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战栗!螭……那最后一个念头如同断翼的飞鸟,沉入无边的黑暗。视野彻底陷入黑暗。
在她彻底失去意识的混沌深渊边缘,仿佛还隐隐回荡着……那声来自漆黑门缝深处、最终被厚重殿门彻底隔绝的、如同寒渊古兽被强行拖拽回牢笼时发出的、绝望而愤怒的……锁链挣断之声!
当啷!——
药圃深处。那只被苏锦用来砸碾七日黄连的黑砺石,不知何故,孤零零地滚落在墙角。冰冷的石棱无声地擦过一块被丢弃的、锈迹斑斑的箭镞残片。迸射出一粒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火花。旋即被狂涌而入的风雪扑灭。
深寒依旧彻骨。雪片似裹尸白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