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弟一行的所见所闻和因此生出的想法，隔了两天才汇总交给孙夫子。
孙夫子也没有敷衍，拿回去一一看了以后，第二日特地空出时间，将他们的汇总感悟拿出来，让他们当众表述，师兄弟们都互相听一听。
他先抽出上面的一张纸:“少羽是大师兄，当为表率，咱们就先听少羽的。”
他看向顾柳:“少羽，你来说。”
顾柳起身，和孙夫子行了个礼，又同几个师弟们见礼后才诚恳开口道:“这次的见闻，对学生有很大冲击。”
他苦笑一声:“学生三岁启蒙，自认读书也颇有天赋，经史子集，文章笔墨并没有难得住我的，还准备明年下场去考院试，先获取生员资格，后年……”
他及时住了嘴，转折道:“但‘徭役之事’一行，让学生意识到，学生暂且只会读书，于庶务，时务之事一窍不通。县丞一个书吏便可将我随意糊弄。学生……应当再沉淀两年。”
“有能做文章的才华，也有能做事的能力，才是学生该下场的时候。”
孙夫子没有点评，看向郑永兴:“净思，你呢？”
郑永兴抿唇，眼神里有些迷茫:“夫子，我没有太多感悟，我只是迷茫……我读书，读佛经，似乎都没有办法真正的帮到那些民夫。”
他也想帮民夫，想改变这些现实。
可他己经见过他爹读书当官了，虽然只是微末小官，可他也没觉得能改善那些民夫的现状。
而佛经说佛普度众生，也没有告诉他该如何拯救那些辛苦的民夫。
因此他心里都是迷茫困惑。
孙夫子看向韩辛。
韩辛目光坚定:“夫子，如果我做官，做将军，我要严明法度，军法治理，才不会有欺上瞒下，压迫勒索之事，这样那些民夫就不会受到衙役的勒索。”
孙夫子看向周寻真:“十二郎的想法呢？”
周寻真认真道:“朝中有御史，以笔墨为刀，以监察为则，首言不讳，我好奇心重，也喜欢说话，我想成为一个御史，抨击那些贪官污吏。”
孙夫子又看向陈宁。
陈宁起身，背挺的笔首，他鼓足勇气道:“夫子，我想读书做官，然后上谏天子，去改革税法，取消徭役制度！”
“然后认真治理地方，监管胥吏，严查贪污！让这些阴暗面消失，让治下海晏河清。”
陈宁说完，还没等孙夫子看向唐华佩，唐华佩自己就站了起来，语气颇有些激动:“夫子！那些民夫太辛苦了！我也要做官，把那些坏人都抓起来，让他们不敢干坏事！然后我还要多拨一些银子，做工的时候让他们也能吃上肉，还要多给他们发工钱。”
“元宝呢？”
蒲金站起来:“夫子，我……我算数还可以，以后多学本事，多算账，不让他们糊弄我，等我拿到证据，就把贪官污吏都抓起来！”
他说着却又沉默了一下，然后问道:“夫子，有算账很厉害的官吗？”
他爹是不愿意他学算账的，只想让他读书。
如果没有算账很厉害的官，那他大约是帮助不了那些人了。
孙夫子温声肯定:“有的。”
蒲金的眼神一下子亮起来，高兴的坐下来。
“云笈呢？”
苏延站起身，抬眸:“夫子，这不是一人一时之力能杜绝的事，只能改善。而要改善，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哦？”孙夫子诧异，其他师兄也将目光好奇的看向他。
苏延目光清亮，唇角微弯:“但学生学识浅薄，对于改善之事，也只能夸口空谈一二。”
孙夫子鼓励道:“畅所欲言即可，空谈也无妨。”
苏延便继续道:“第一，河道要治理，城墙要加固，这是始终存在的事儿，只要存在就得有人去做这样的活。”
“即使废除徭役，负责做活的人仍然辛苦劳累，所得有限。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们想要能帮助到他们，首要改善工具，帮他们减轻负累，并且在这样的重活下，对他们有基础的保障，比如寻医问药，比如餐食休息和所劳所得。”
“第二，胥吏贪污腐败，账目不清。这是人心贪婪作祟，只要有利益就必定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想要有所改善，制度要改善，让账目透明，执行实施也要有从上到下和从下到上的监管。”
“不过要能做到如此，却还需要有两个保障，一个是朝廷和民众有银子，一个是有人能坚定改革，坚定执行。”
“潜移默化之下，昨日所见之辛苦，才有改善的可能。”
他的话声落下，满堂寂静，孙夫子和师兄们都怔怔的看着他。
苏延用脚磨蹭了一下地，缓解脚上冻疮的痒意，他有些站不住了，不得不出声提醒一下:“夫子，学生说完了。”
他突然有些懊悔，是不是自己说的超纲了？
他没准备出多大风头的。
甚至以为徭役之行对他不会有多大触动。
可看见寒冬的天里，那些穿着草鞋或打着赤脚的民工一点儿也不带停歇的劳作时，他很难不带入到苏荣身上。
在前些年，苏荣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吗？
他是否也像这些民工一样，满身疲累的用锄头去清理冻的邦硬的河泥？
他是否也深深佝偻着腰，脖颈间青筋绷起，用扁担挑起那些比他还重的石块？
他是否在饥饿时，也只能拿出一个被克扣过的干硬饼子，沉默的咀嚼，混着看不见姜的姜水，囫囵混个水饱？
他是否满心疲惫，想要歇一歇时，也遭过那些胥吏的催促，辱骂呵斥？
苏延想着这些，听着同窗们各抒己见，看见孙夫子鼓励又包容的眼睛，他原本准备应付的应答，不自觉就多了些。
只是这会儿醒过神来，他又不由得的疑惑，他这个年岁，这样贸然发言，好吗？
“好！”孙夫子率先鼓起掌来。
他看苏延的目光灼热，却克制的很快移开了目光，将学堂里的其他学生也都看了一遍，一一点名表扬。
“为师的学生都很好！”
“少羽能够剖析自我，审视自我，然后脚踏实地的改进自己。”
“净思虽然迷茫不解，但本质有仁爱之心。”
“韩辛尊崇法纪，做事有自己的想法和思考。”
“十二郎善用自己的优点，能找到自己的方向。”
“烛生有大志向，亦有赤子之心。”
“华佩嫉恶如仇，但难掩仁善大爱。”
“元宝擅取长补短，着眼细微。”
“云笈……云笈虽是空谈，但思虑周全。”
“你们的想法都很好，至于是否有疏漏不足或者难点，为师现在不做点评。因为就像云笈说的，现在你们所说都是空谈。你们需要去成长，去践行。”
“至于净思的迷茫，为师也不能给你一个确定的解答，因世人有千般活法，亦有千种救世助人之道。你需要去尝试，去思考，然后自己去解答，什么才是适合你的道。”
“但为师会将你们今日所言，都留存记录，看看尔等今日所言，将来能做到哪一步？到时候由你们自己来评判，你们今日所言。”
孙夫子说着，将学子们这一次的课业整齐摆放，然后当着他们的面郑重的放进一个干净方正，带着锁的匣子里，然后贴上封纸。
看着这个匣子，一群学生莫名的多了点使命感。
“是，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