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川天没亮就醒了。
枕头边压着昨晚翻来覆去看了三遍的调令，"郭婷婷"三个字在晨光里泛着毛边。
他摸黑套上蓝布工装，对着搪瓷缸里的水抹了把脸，镜子里的人眼尾青黑——自打师父说要空降秘书，这后颈的疼就没断过，像根生锈的铁丝在骨头缝里拧。
技术科办公室的门刚推开条缝，就听见走廊传来清脆的脚步声。
易大川手搭在门框上没动，看那道白衬衫蓝布裙的身影停在门口，马尾辫梢还沾着晨露。
"易技术员？"姑娘仰起脸，眼睛亮得像他去年在废品站淘到的老怀表表盘，"我是郭婷婷，早到了十分钟。"
易大川后退半步让她进来，目光扫过她怀里抱着的铁皮文件箱——边角磨得发亮，是正经用过的物件。"坐。"他指了指靠窗的木桌，那是原打算给新学徒腾的位置，"先看上个月的生产报表，有不明白的问我。"
郭婷婷放下箱子时，他瞥见箱盖上用红漆描的"清华大学机械系"，字迹工整得像刻出来的。
"听说易技术员带的小组连续三个月超额完成任务。"姑娘翻开报表，钢笔尖悬在数据栏上方，"我学过工业统计，或许能帮着做些分析。"
易大川喉结动了动。
师父说"锻炼新人"时，他还想着这姑娘许是走后门的关系户，可看这架势——人家是真打算干活的。
他摸出铅笔敲了敲报表第三页："重点看热处理车间的废件率，上个月突然涨了两个点。"
郭婷婷的笔尖唰地落下去，在"4.7%"旁画了个问号。
易大川后颈的疼突然轻了些，鬼使神差补了句："中午我带你去食堂，厂子里的糖醋排骨...嗯，还成。"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车间的钟敲了八下，该去宣布新人的事了。
机加工车间的噪音像团乱麻。
易大川扯着嗓子喊"都停一停"，二十多台机床这才陆续静下来。
郭婷婷站在他身侧，蓝布裙被风扇吹得轻晃，倒像株在风里站定的小白杨。
"这是新来的郭秘书，以后负责技术科的文件整理和数据统计。"易大川拍了拍她的文件箱，"有问题找她。"
车间突然炸开一片议论。
老周头抹了把脸上的机油："咱科就剩半间仓库当办公室，哪来的位置放秘书？"小吴跟着起哄："川哥，不是说要招学徒吗？"
易大川还没开口，最里头的工位传来哐当一声——胡图图把游标卡尺摔在案子上。
这车间副科长向来跟他不对付，此刻梗着脖子："易大川，你当技术科是你家后院？
党委批的编制是给车间的，你倒好，塞个女娃来当花瓶！"
郭婷婷的手指攥紧了文件箱提手，指节泛白。
易大川往前跨半步，挡住她："胡科长，编制是厂党委定的，有意见找党办说。"
"党办？"胡图图扯下脏围裙甩在地上，"谁不知道你跟杨厂长走得近？
上回评先进你抢了我的名额，这回又要安插自己人...当我们都是瞎子？"
车间里霎时静得能听见电扇的嗡鸣。
易大川盯着胡图图发红的眼尾——这孙子昨晚准是又去小酒馆了。
他摸出兜里的调令拍在案子上："要看原件现在就去党办，我奉陪。"
胡图图的脸涨成猪肝色，抓起安全帽往头上一扣："行，我这就找李副厂长说理去！"他撞开人群往外走，路过郭婷婷时故意用肩膀蹭了她一下，文件箱"咚"地砸在地上。
易大川蹲下去捡报表，瞥见郭婷婷蹲下来的动作顿了顿——她左脚的鞋跟好像有点歪。
李德全的办公室飘着茉莉花茶的香。
胡图图踹开门时，李副厂长正捏着茶碗吹热气，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胡科长这是吃了炮仗？"
"李厂，易大川太嚣张了！"胡图图把帽子摔在桌上，"他私自调秘书进技术科，明摆着是要架空咱们车间！"
李德全放下茶碗，指节敲了敲桌面："调令是党办发的，你找我有什么用？"
"可那郭婷婷是他的人！"胡图图凑过去压低声音，"我打听过，这姑娘他师父李治带的研究生，您忘了上回技术改革是谁抢了您的功劳？"
李德全的手指在桌沿轻轻敲着，像在打某种暗号。
窗外的蝉鸣突然响起来，他抬眼时镜片闪了闪："小胡，有些事急不得。
杨厂长最近总往市里跑，等他..."
门突然被推开条缝，王大乐探进脑袋："李厂，我跟您说..."
"滚进来！"李德全冷着脸。
王大乐搓了搓手，凑近些："胡哥说得对，易大川这是要夺权。
要不咱把老周头他们叫上，明天去党办闹..."
"闹？"李德全突然拍了下桌子，茶碗里的水溅出来，"你当厂党委是你家炕头？
杨厂长还没倒，你们闹得越凶，他越得护着易大川！"
王大乐缩了缩脖子，胡图图也闭了嘴。
李德全端起茶碗，水面倒映着他绷紧的嘴角："都回去干活，该来的，总会来。"
易大川回到技术科时，郭婷婷正踮着脚往墙上挂算盘。
她踩的木凳晃了晃，他下意识扶了把她的腰——触手是布料下结实的肌肉，像株刚抽条的青竹。
"谢谢。"姑娘回头笑，发梢扫过他手背，"我问传达室老张头借的算盘，听说老会计都用这个。"
易大川喉结动了动，想说"小心脚"，却瞥见桌上压着张纸条。
字迹是师父的，歪歪扭扭的："下班后，后院老槐树下等。"
窗外的蝉鸣突然高了八度。
易大川摸了摸后颈，那里的疼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痒——像有什么东西正从骨头缝里往外钻，带着点说不上来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