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科的窗户被夕阳染成蜜色,王宝钏的钢笔尖在报表上戳出个小坑。
胡志明的影子罩过来时,她闻到他身上那股惯常的机油味混着劣质烟草气——这人总说车间工人手上沾油才踏实,可真到了要往上爬的时候,又把自己收拾得比谁都干净。
"王技术员,我是真心来讨教的。"胡志明把报表往她桌上一摊,指尖压着数据栏,"上回大川科长说我算的成本核算有偏差,我琢磨半宿没明白。
您是大学生,眼界高......"
王宝钏抬眼,正撞进他挤出来的笑纹里。
那笑像块揉皱的抹布,勉强遮住底下的算计。
她想起上周三,自己把材料清单算错了个零,他端着搪瓷缸在车间转了三圈,逢人就说"大学生也不过如此",连茶水房的老孙头都知道她出了糗。
"胡师傅不是最会说'实践出真知'吗?"她用钢笔尾端敲了敲报表,"您看这行损耗率,上个月您说'机器老了多耗点正常',这月科长说'能省半成',您倒改得比翻书还快。"
胡志明的耳尖"腾"地红了。
他伸手去摸后颈,那里有道没刮干净的胡茬,扎得指尖发痒:"我这不是跟着科长学嘛......他到底是有文化的,上回跟李厂长汇报,三言两语就把问题说透了。"
"那您倒是说说,"王宝钏把报表推回去,钢笔在指节间转了个圈,"您跟着学的是本事,还是看科长最近跟李厂长走得近?"
窗外的杨树叶子突然哗啦一响,惊得胡志明肩膀颤了颤。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滚出半声"我......"又咽了回去。
王宝钏盯着他泛红的耳尖,那是他说谎时的老毛病。
上回他偷拿车间废铁去换酒,被保卫科老周逮住,也是这副耳朵通红的模样。"上个月科长要推行新核算表,您在会上说'多此一举';前儿听说李厂长夸科长'有思路',您就把旧报表翻出来说'早该这么改'。"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字字戳进肉里,"胡师傅,您这是学本事,还是学站队?"
胡志明的额头沁出细汗。
他扯了扯领口,工装纽扣"咔"地崩掉一颗,骨碌碌滚到桌脚。"小王,我......我就是觉得科里得团结。"他弯腰去捡纽扣,声音闷在桌下,"再说了,李厂长最近总往咱们科转悠......"
"那您敢不敢当着李厂长的面,说科长的新办法有问题?"王宝钏突然提高声音。
胡志明首起腰,后颈的汗把衣领浸出深色。
他望着王宝钏清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他惯常见到的怯懦,倒像淬了把刀。"我......我哪能跟厂长顶嘴?"他搓着掌心的纽扣,指甲盖在金属上刮出白痕,"再说科长的办法确实......"
"确实让您能多拿季度奖?"王宝钏从抽屉里摸出个咸蛋,"上回您说食堂咸蛋太咸,我记着呢。"她把咸蛋往桌上一磕,蛋壳碎成星子,金黄的蛋黄流出来,"您看这咸蛋,外头硬壳,里头流油——跟某些人似的,装得硬气,里头软得很。"
胡志明盯着桌上的咸蛋,蛋黄在报表上洇开,把"损耗率"三个字染成黏糊糊的黄。
他张了张嘴,想说"你这是污蔑",可喉咙像塞了团棉花。
窗外的夕阳落得更快了,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上蜷成团。
"我还有事。"王宝钏收拾起钢笔,牛皮纸信封"啪"地扣在咸蛋上。
她经过胡志明身边时,闻到他身上的机油味淡了,倒有股说不出的酸馊气——像放久了的剩饭,勉强热过,还是变了味。
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关上,胡志明望着空了的座位,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抓起报表,咸蛋黄蹭在袖口,黏腻得让他首犯恶心。
楼下传来下班铃响,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突然想起上周在食堂听见的闲言:"李厂长要提新车间主任,听说技术科的易大川是热门......"
护城河的柳树影子拖得老长,易大川蹲下来给二胜擦嘴角的糖渣。"哥,冰棍摊收了。"二胜举着空糖人杆,糖渣沾在指头上,"下回咱们早点来。"
"明儿哥给你买双棒儿的。"易大川揉了揉他的发顶,转身时瞥见街角的副食店还亮着灯。
他摸了摸兜里的粮票——前儿发了奖金,该给易中海带瓶二锅头。
"哥,那是谁?"二胜拽他袖子。
顺着孩子的手指看过去,是住后巷的王奶奶。
她正跟卖菜的老张头说话,声音飘过来:"......易科长昨儿跟李厂长一块儿进的办公楼,得有小半个钟头......""听说贾张氏消停多了,到底是官压人......"
易大川的脚步顿了顿。
春风裹着柳絮扑在脸上,他想起早上技术科门口那堆新领的计算尺——王宝钏说"科长的办法就是好使",胡志明却躲在茶水房抽烟。
他低头看二胜,孩子正踮脚够柳枝,嫩绿色的芽儿蹭得鼻尖发痒,咯咯笑个不停。
"走,买酒去。"他牵起二胜的手,副食店的玻璃橱窗映出两人的影子。
货架上的酒瓶闪着光,他挑了瓶红星二锅头,又给二胜拿了包水果糖。
结账时,售货员多塞了块橘子瓣糖:"易科长,您兄弟真乖。"
暮色漫进西合院时,易大川提着酒和糖,看二胜蹦蹦跳跳跑在前头。
院门口的槐树上,不知谁挂了串红辣椒,在风里晃啊晃。
他摸了摸兜里的手套——王政君昨儿塞给他的,说是新织的,"冬天戴正好"。
"哥,快点!"二胜在院门口回头喊,发梢沾着柳絮,像顶小白帽。
易大川应了声,脚步加快。
远处飘来饭香,是一大妈家的葱花饼味。
他望着二胜的背影,突然想起技术科抽屉里那份没批完的报表——明儿得早点去,省得王宝钏又加班。
晚风掀起他的衣角,兜里的手套蹭着大腿,暖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