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京茹在槐树下站了半柱香,首到棒梗的哭声渐弱,才摸黑回了张翠芬家。
堂屋灯还亮着,张翠芬正就着煤油灯补袜子,见她进门立刻把针往头发里一插:“咋样?你姐松口没?”
“姐说棒梗发烧……”秦京茹把兜里的桃酥掏出来,油纸都被手心的汗洇透了,“我连桃酥都没递上。”
“没用的东西!”张翠芬把袜子往桌上一摔,补了一半的针脚乱成一团,“你姐那脾气我还不清楚?软的不吃就来硬的!明儿我亲自去,她要是再端着,就提棒梗往后的学杂费——易大川现在是科长,给棒梗弄个车间学徒名额还不是一句话?”
秦京茹缩了缩脖子。
张翠芬年轻时在纺织厂当小组长,说话向来带着股子压人的狠劲,她想起去年自家娃偷摘了院里的枣,张翠芬能站在树下骂半个钟头,唾沫星子溅得墙根草都打蔫。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张翠芬就揣着两个煮鸡蛋来了秦淮茹家。
灶房里,秦淮茹正用湿毛巾给棒梗擦脸,孩子烧得迷迷糊糊,小脸红得像熟透的西红柿。
“大妹子,我昨儿夜里想了一宿。”张翠芬把鸡蛋往灶台上一放,声音软得能拧出水,“前儿大川那事是我糊涂,不该跟着瞎起哄。你看他现在当科长了,咱们都是一个厂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秦淮茹的手顿了顿。
湿毛巾的水顺着指缝滴在棒梗的蓝布衫上,晕开个深色的圆。
她想起上个月易大川在院里当众戳穿贾张氏偷煤球,当时自己帮着婆婆说了两句软话,易大川冷着脸说“帮亲不帮理的事,我见多了”。
现在要她低头去求那个冷脸的,喉咙里像塞了把碎瓷片。
“姐,张婶说大川科长能给棒梗安排……”秦京茹躲在张翠芬身后,手指绞着袖口的补丁。
棒梗突然咳嗽起来,小脸皱成一团。
秦淮茹伸手拍他后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上个月去医院,大夫说棒梗这身子骨得补补,可她那点工资,除去药钱连玉米面都快买不起了。
“行。”她突然松开手,湿毛巾“啪”地掉在木盆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我去。”
张翠芬的眼睛立刻亮了,伸手要拉她胳膊,被秦淮茹不动声色地避开。
三人出门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青石板路上还凝着露水,秦淮茹的布鞋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吱呀”声。
红星轧钢厂的大铁门刚开,易大川的办公室在技术科二楼。
秦淮茹站在楼梯口,仰头望着“技术科科长”的木牌,喉结动了动。
张翠芬推了她一把:“进去啊,大川肯定在屋里看图纸呢。”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算盘珠子的脆响。
秦淮茹抬手敲门,指节刚碰到门板又缩了回来。
她想起上次来技术科还是找易大川借工具,当时他头也不抬地说“找仓库领”,现在要她笑着说“大川兄弟,姐错了”,后槽牙咬得生疼。
“秦姐?”
身后突然响起声音。
秦淮茹猛地转身,见是技术部的胡志明。
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工装,手里攥着个搪瓷缸,正眯眼笑:“您找大川科长?他今儿没上班,带弟弟去公园了。”
张翠芬的脸立刻垮下来:“咋不早说?”
“我也是刚听说。”胡志明把搪瓷缸往怀里拢了拢,眼神在秦淮茹脸上扫过,“大川科长现在忙得很,昨儿还跟王技术员说要改什么新图纸,许是抽空陪弟弟……”
秦淮茹没听完就转身下楼。
晨风吹得她额前的碎发乱飞,张翠芬在身后唠叨“白跑一趟”,她却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没来更好,没来就不用开口说那些违心的话。
技术科办公室里,王宝钏正低头整理资料。
门被推开时,她以为是易大川,抬头却见胡志明探进半个身子:“王技术员,我这儿有份数据想请你看看。”
王宝钏皱了皱眉。
胡志明平时总说“大学生有啥了不起”,上回她算错个小数点,他能在车间笑三天。
现在他手里捏着的报表边角卷着毛,显然翻了好几遍,脸上的笑比过年贴的福字还假。
“胡师傅不是最会算吗?”她把钢笔往桌上一搁,“我可不敢班门弄斧。”
胡志明搓了搓手,凑近些:“王技术员,我是真心实意想跟你学。大川科长最近总加班,咱们科里可不能掉链子不是?”他压低声音,“再说了,他当科长才几天?前儿我听保卫科老周说,上头正考察新干部呢……”
王宝钏的笔“啪”地掉在报表上,蓝墨水晕开个小团。
她盯着胡志明泛红的耳尖——那是他说谎时的老毛病。
窗外的杨树叶子沙沙响,她突然想起易大川昨天下班前说的话:“报表别急,我明儿来对。”
护城河的柳树抽了新芽,易大川牵着二胜的手走在岸边。
二胜举着个糖人,蜜蜂在糖稀上打转,他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哥,这糖人比去年的大!”
“那是你去年个子小。”易大川揉了揉他的头顶。
春风裹着柳絮扑在脸上,他想起前儿王政君送的手套,毛线扎得手心发痒,却暖得人心里发虚。
“哥,那是啥?”二胜突然拽他袖子。
远处两个老太太坐在石凳上说话,声音随风飘过来:“……易科长现在可了不得了,昨儿见他跟厂长一块儿走……”“听说秦家那口子要去赔罪?到底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易大川脚步顿了顿,低头见二胜正舔糖人,糖渣沾在嘴角。
他伸手擦掉,笑声混着风声散在空气里:“走,去买冰棍。”
技术科的窗户倒映着夕阳,胡志明站在楼下望着二楼的窗户。
他摸出兜里的烟,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火星在暮色里明灭。
王宝钏的身影在窗前晃过,他眯起眼——等易大川回来,有的是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