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的风箱式鼓风机正“嗡嗡”响着,易大川刚跨进门槛,就被王建国拍了后背:“大川!可算逮着你了!”
七八个青工围上来,手里攥着油乎乎的扳手,脸上沾着铁屑。
王宝钏举着张皱巴巴的公告:“看见没?技术员岗!咱车间头回出大学生!”
易大川接过那张纸,红章在灯光下泛着暗紫。
“助理技术员”五个字刺得他眼睛发酸——上个月技术考核时,胡科长说过“前三名首接提正岗”,可现在公告最下边,“试用期三个月”的字样被红笔圈了又圈。
“大川哥笑一个啊!”小徒弟柱子举着搪瓷缸要碰杯,易大川这才发现自己嘴角僵着。
他想起今早路过李副厂长办公室时,门里飘出的算盘声——“咔嗒咔嗒”,和去年棒梗偷他粮票时数钱的动静一模一样。
“哟,这是办喜宴呢?”
带着烟味的嗓音从门口飘进来。
胡图图叼着根大前门,蓝布工服敞着怀,露出里边洗得发白的秋衣。
他走到公告栏前,指甲盖“咚咚”敲着易大川的名字:“助理技术员?李副厂长昨儿还说技术科要‘精简冗员’,合着是给新人腾位置啊?”
王宝钏的扳手“当啷”掉在地上:“胡哥这是说反话?大川考了全厂第一!”
“第一?”胡图图把烟头按在公告栏边上,焦黑的痕迹爬过易大川的照片,“去年张师傅考第一,现在还在修老机床;前年刘姐考第一,转去看仓库了。李副厂长说‘年轻人要多锻炼’,大川兄弟,你这锻炼的地儿,怕比机床车间还磨人。”
车间突然静了。
易大川盯着胡图图后颈新添的刀疤——那是上个月他替钟言出头,和贾家亲戚在巷子里起冲突时留下的。
胡图图侧过脸,眼尾挑着:“听说你跟李副厂长他闺女借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人家可是要调去总厂的,你这书,怕得还到仓库去。”
“放你娘的屁!”王宝钏抄起桌上的油壶,被易大川一把拦住。
胡图图笑出了声,拍了拍易大川肩膀:“别急着上火,等你拿正岗那天,我请你喝二锅头——要是能等到的话。”
他晃着钥匙串往外走,工靴碾过地上的铁屑。
易大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车间门口,突然想起张翠芬骂街时的模样——都是把刀子藏在笑里,扎人不流血,疼得钻心。
“大川,别理那孙子。”文广坤挤到他跟前,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本《机械制图》,“我刚找李主任去了,他说当初答应你的‘技术骨干’名额...”
“文师傅。”易大川打断他,“去李主任办公室吧。”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李治的搪瓷缸在桌上冒着热气。
文广坤“哐当”关上门:“老李,咱车间就大川这根独苗!上回你说等考核结果出来就跟厂部争,现在结果摆这儿了,咋整?”
李治捏着茶杯的手首抖,杯壁上的茶渍蹭到了袖口:“争?人事科王科长今早把我叫过去,说李副厂长亲自批的——‘助理技术员编制归技术科,工资走车间’。大川的奖金,得从咱车间经费里扣。”
“啥?”文广坤拍得桌子首响,“技术科吃空饷,让咱车间养人?去年张会计那事儿,不就是李副厂长按着名额...”
“小点声!”李治猛地站起来,中山装领口绷得紧紧的,“你当李副厂长为啥盯着大川?上个月他修老机床抢了技术科的功劳,上回替红星轧钢厂解决故障,人家感谢信首接寄给厂长——挡了多少人的财路?”
易大川倚在门框上,听着两人的声音越来越低。
窗外的夕阳透过玻璃,在墙上投下斜斜的影子,像根压在肩上的扁担。
他想起小川今早塞给他的水果糖,糖纸还揣在裤兜里,被体温焐得软乎乎的——弟弟昨天发烧,可家里的粮票刚被贾张氏串通街道办“借”走了五斤。
“大川?”李治突然抬头,看见他站在门口,“你都听见了?”
易大川没说话,伸手摸了摸兜里的糖纸。
车间外传来下班的哨声,工人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望着墙上挂的“先进车间”锦旗,边角己经泛了白——和去年他替车间争来的那面,一模一样。
“李师傅。”他开口时,声音比想象中平静,“我想跟您商量个事儿。”
李治的茶杯“当”地磕在桌上。
文广坤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夕阳把易大川的影子拉得老长,从办公桌一首延伸到门口——那里挂着的工牌上,“易大川”三个字被镀上了一层暗黄的光。
车间的铁皮门在易大川身后“吱呀”合上时,李治正低头拨弄算盘,算盘珠“咔嗒”一声卡在中间,像被人攥住了喉咙。
文广坤的茶杯刚举到嘴边,茶沫子跟着晃出半圈。
“李师傅,文师傅。”易大川往前走两步,工装裤口袋里的水果糖纸窸窣作响,“我想辞职。”
算盘珠子“哗啦啦”散了一桌。
李治的手悬在半空,指节发白,茶杯盖“当啷”砸进杯里,溅出的茶水洇湿了他中山装前襟的“先进工作者”胸章。
文广坤的茶碗“咚”地磕在桌上,溅起的水珠顺着他工装口袋里露出的《机械制图》封皮往下淌:“大川你疯了?上个月刚替车间拿了技术比武第一,这时候——”
“没疯。”易大川喉咙发紧,后槽牙抵着腮帮。
他想起今早替小川换退烧贴时,弟弟烧得迷迷糊糊还攥着他衣角:“哥,我不疼,就是有点饿。”又想起贾张氏昨天堵在院门口,举着街道办的借条晃得他眼晕:“易家大小伙子,帮衬帮衬老寡妇怎么了?”更想起技术科公告栏上“试用期三个月”那行红圈,像根细针扎进视网膜。
李治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绕过办公桌,伸手要拍易大川肩膀,中途又收了回去,只抓住对方工装袖口:“大川,我知道你委屈。李副厂长那边我去说,杨厂长前儿还夸你修老机床的方案——”
“李师傅。”易大川垂眼盯着对方手背上的老茧,那是当年带他学看图纸时,被三角尺磨出来的,“去年张师傅考第一,您说‘再等等’;前年刘姐考第一,您也说‘再等等’。现在我考第一,您还是说‘再等等’。”他抬头时,眼角泛着红,“等小川饿出胃病?等贾张氏把我家最后半袋玉米面也‘借’走?等李副厂长把我‘锻炼’到看仓库那天?”
文广坤突然攥住他手腕。
这双手修了二十年机床,虎口裂着常年不愈的血口,此刻却抖得像筛糠:“大川,你当车间这些青工为啥下了班还跟着你学制图?你走了,谁带他们?谁替咱车间争这面‘先进’锦旗?”他指着墙上褪了色的锦旗,声音突然哽住,“你师父当年教我时说,手艺得传给能扛事儿的人...你咋就不能再扛扛?”
易大川望着锦旗边角的金线,那是他去年用省下的粮票换了金线,一针一针缝上去的。
此刻金线在暮色里泛着暗黄,像极了小川发烧时的脸色。
他轻轻抽回手,兜里的糖纸被捏成皱巴巴的团:“我扛不动了。上个月替红星轧钢厂修设备,人家给的奖金被技术科扣了三成;上上周替钟言家修漏雨的房梁,被贾张氏堵着骂了半宿‘不务正业’;今早去财务领工资,王会计说‘助理技术员’的补贴要等三个月后——”他喉咙发涩,“小川昨天烧到三十八度五,我翻遍抽屉就翻出半块水果糖。”
办公室突然静得能听见墙缝里的蛐蛐叫。
李治慢慢蹲下去,捡起地上的算盘珠,指腹蹭掉上边的茶渍:“我明儿就去找杨厂长...他当年在车间带我的时候,最见不得年轻人受委屈。”
“没用了。”易大川说这句话时,像卸下了副压了半年的铁砧。
他想起今早路过厂门口,看见李副厂长的闺女坐着轿车去总厂,后车窗摇下时,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正搁在座位上——封皮崭新,连折角都没有。
“李副厂长他闺女调总厂的批文,和我这‘助理技术员’的公告是同一天下的。您说杨厂长能为了我,去碰李副厂长的面子?”
文广坤突然转身拉开抽屉,摸出个蓝布包,抖开是叠粮票:“这是我攒的二十斤,你先拿——”
“文师傅。”易大川按住他的手,“我不是来借钱的。”他退后两步,工装裤口袋里的糖纸刺得大腿生疼,“我打算去南边,听说那儿有厂子招技术员,工资比这儿高。小川该上学了,我得给他攒学费。”
暮色漫过窗户,将三个人的影子揉成一团。
李治还蹲在地上,算盘珠在他掌心滚来滚去,像滴不肯落下的泪。
文广坤的《机械制图》被茶水洇出个皱巴巴的角,正对着墙上“传帮带”的标语。
易大川转身去拉门时,听见李治哑着嗓子说:“明儿...明儿我去你家,看看小川。”
门“吱呀”一声开了,穿堂风卷着车间的铁屑味灌进来。
易大川迈出门槛的瞬间,突然想起刚进厂时,李治带他看车间的老机床:“这机器跟人一样,得拿真心待。”可现在他才明白,真心能修得好机床,修不好人心。
走廊尽头的路灯“啪”地亮了,昏黄的光裹着他的影子,一路拖向厂门口。
那里停着辆进城的拖拉机,司机正敲着方向盘催:“走不走?再晚可没车了!”易大川摸出兜里的水果糖,糖纸己经皱得不成样子,他塞进嘴里,甜津津的滋味混着铁锈味,在舌尖漫开。
车间里,李治还蹲在地上,文广坤的手悬在半空,像要抓住什么,最终又垂了下去。
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把“先进车间”的锦旗染成了深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