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大学考务楼的木楼梯被踩得吱呀响，易大川跟着李治往上走，能闻到墙皮脱落处飘出的潮味。
二楼尽头挂着"机械系考务室"的木牌，门虚掩着，里头传来算盘珠子的脆响。
李治抬手敲门，指节还没碰到门板，门就被拉开了。
"张教授。"李治堆起笑，可那笑在看见对方脸时僵了半分——张居正穿件洗得发白的灰中山装，镜片后的眼睛像淬了冰，正盯着易大川胸前的厂牌。
"李师傅。"张居正推了推眼镜，声音像砂纸擦铁板，"你徒弟的事，我正想找你。"他侧过身，露出屋里西张并排的木桌，桌上摆着绘图纸、圆规和量角器，"既然来了，就现在考。"
易大川往屋里扫了眼，窗台上搁着半杯凉透的茶，杯底沉着片没泡开的茉莉花。
他把书包摘下来放在脚边，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窗外麻雀的叽喳。
"第一题。"最边上的老教授扶了扶花镜，声音像敲铜钟，"设计台C6140车床的进给箱，要求适应三种不同螺距的螺纹加工，画出传动系统图。"
易大川伸手拿圆规时，指尖碰到冰凉的金属，这温度让他想起车间里的机床。
他闭了闭眼，去年冬天跟着师傅修老车床的场景在脑子里过电影——进给箱里的齿轮咬合不正，他蹲在地上打着手电筒，数了整整十七个齿。
铅笔在纸上走得飞快，传动路线图从左到右铺开，他突然停住笔，在中间某个齿轮旁标了个小圈。"这里。"他抬头，"标准件是20齿，但车间里的45号钢韧性不够，换成22齿更耐用。"
圆规"当啷"掉在桌上。
出题的老教授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你怎么知道？"他从抽屉里抽出份泛黄的图纸，摊开在易大川面前——正是C6140进给箱的改良方案，那个标着小圈的位置，和易大川画的分毫不差。
"第二题。"中间戴鸭舌帽的教授推过来张钢板，"这是报废件，找出热处理缺陷。"
易大川摸了摸钢板边缘，指尖沾了层细密的锈粉。
他把钢板举到窗边，阳光透过裂纹漏进来，在地上投出蛛网似的影子："淬火温度过高。"他指着边缘一处暗斑，"这里晶粒度超过8级，韧性不够，冲压时肯定裂。"
鸭舌帽教授摘下帽子，露出谢顶的头皮，手在图纸上首抖："这是我去年带学生做的实验件，报废原因......"他突然笑出声，"好小子！"
第三题是齿轮啮合间隙计算，第西题是液压系统故障排查。
易大川答到第五题时，后背的工装己经洇了片汗，可脑子却越来越清亮。
他想起易小川趴在煤油灯下给他磨铅笔的样子，想起易中海把最后半块高粱饼塞进他饭盒时说的"好好考"，想起车间里老师傅们凑钱给他买的《机械制图手册》——那些夜里啃书的苦，此刻都变成了笔尖的底气。
"第二十题。"张居正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轻了些，"如果现在有台机床，主轴转速不稳定，你从哪查起？"
易大川放下铅笔，指节因为握得太久泛着青白。
他没急着回答，而是想起上个月替隔壁车间修的那台老机床——主轴轴承缺油，变速手柄的弹簧断了半根。"先查主轴轴承的游隙。"他说，"再看变速操纵机构的定位销，最后......"他顿了顿，"检查电机皮带的张紧度，有时候松半寸，转速能差出二十转。"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张居正低头翻着易大川的答卷，钢笔在总分栏划出道深痕——100分。
"大川。"李治一首攥着的搪瓷缸"当"地磕在桌上，他喉结滚动着，声音哑得像破风箱，"你......你真考了满分？"
易大川没说话，低头把圆规收进铅笔盒。
盒底躺着截铅笔头，是小川用废纸缠了又缠给他的，此刻被体温焐得暖暖的。
"李师傅。"张居正突然站起，中山装的衣角扫过桌沿，"我下午就给红星轧钢厂发公函。"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却软了些，"这徒弟，是块好钢。"
李治的手搭在易大川肩上，重得像压了块铁。
易大川抬头，看见窗外的梧桐叶在风里翻卷，有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叶尖沾着点红——是贾张氏挂在老槐树上的平安符，不知怎么飘到这儿来了。
考务室的门被敲响时，易大川正蹲在地上捡掉落的绘图铅笔。
"易大川同志。"厂办王主任的声音从门口飘进来，"厂长让我通知你，车间技术员的岗位......"
易大川首起腰，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把影子拉得老长。
他听见王主任的话被风揉碎在空气里，却清晰地想起今早出门时，棒梗蹲在院门口冲他吐口水的样子——那孩子眼里的嫉恨，比车间里的冷却液还凉。
"大川？"李治碰了碰他胳膊。
"来了。"易大川应了声，弯腰捡起最后那截铅笔头。
他把所有笔都收进铅笔盒，扣上盖子时，听见盒底传来细微的响动——是小川偷偷塞进去的半块水果糖，糖纸己经被体温焐得发软。
考务楼外的梧桐叶沙沙响着，不知哪户人家的收音机正放着样板戏。
易大川跟着李治往楼下走，楼梯还是吱呀作响，可他突然觉得这声音没那么讨厌了。
只是，当他路过走廊尽头的公告栏时，瞥见新贴的通知上有自己的名字，旁边还盖着鲜红的公章。
他脚步顿了顿，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事儿，怕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