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的挂钟刚敲过西下，易大川就着王政君带来的烙饼咽下最后一口腌萝卜。
小川的橘子糖还含在嘴里，甜津津的味道顺着喉咙漫到心口，他盯着桌上摊开的《机械原理》，书页间夹着的设备改良图被风掀起一角，铅笔标注的"齿轮间隙调整0.3mm"在阳光下泛着浅金。
"大川哥。"王政君的声音像沾了水的棉线，轻轻扯了扯他袖子。
她腕间的金镯子硌着他手背，那是昨晚他硬塞给她的——周欣踢飞红布包时，他弯腰捡镯子，看见布包里躺着她攒了三个月的粮票，边角都磨出了毛边。
"胡科长刚才跟老吴头说的那些..."她绞着蓝布围裙，指节泛白，"文师傅说他叔在厂纪委，要是真查起来..."
"查什么？"易大川合上书本，指尖划过书脊磨出的毛边。
这书是他用三个月夜班费在旧书摊淘的，每章重点都用红笔标了三遍，"李主任说过，部里专场考试只看实操和笔试试卷，我改的那套冲床图纸，他在车间会上举着夸了半小时。"
王政君的睫毛颤了颤，有什么东西在眼眶里晃了晃，又被她迅速眨了回去。
她低头收拾竹篮，蓝布裙角扫过他的裤腿，带起一阵雪花膏的甜香——跟小川用的桂花味不一样，是她上个月用布票换的。
"我信你。"她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玻璃，"可...可我就是怕。"
易大川伸手替她别好散下来的碎发，指腹碰到她耳尖的温度，烫得他缩回手。
窗外传来机器重启的轰鸣，混着胡图图的笑声，从车间那头飘过来。
他想起今早路过技术科时，胡图图正跟两个学徒指手画脚，桌上摊着的《机械制图初级》被翻得哗哗响——那书他上周在废品堆里见过，书脊贴着"淘汰教材"的黄标签。
"小川！"他喊了声，把兜里最后两颗橘子糖塞给跑进来的弟弟，"去把我工具箱里的游标卡尺拿来，刻度盘该擦了。"
易小川舔着糖跑了，搪瓷缸子在手里晃出叮咚响。
王政君提着空竹篮离开时，蓝布裙角扫过门槛，他看见她在门口顿了顿，背影像片被风吹歪的树叶。
考试当天清晨，易大川在车间更衣室系工牌。
镜子里映出他洗得发白的蓝工装，左胸口袋别着李主任给的"考生"胸牌，红底黑字刺得人眼睛疼。
胡图图晃着钥匙串进来，钥匙上的铁环撞出脆响："易技术员真是好手段，部里专场都能挤进去。"
"胡科长要是想看手段，等会考场见。"易大川扣好最后粒纽扣，转身时故意撞了下胡图图的肩膀。
他闻到对方身上的雪花膏味——跟王政君的一样，却带着股说不出的腻。
考场设在厂办楼三楼大会议室。
易大川坐下时，看见监考的是部里派来的张工，对方冲他点点头，指了指桌上密封的试卷袋。
笔试题做了西十分钟，他停在最后道公差配合题前——按他的水平，能把误差算到0.01mm，可想起王政君昨晚攥着他衣角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笔尖顿了顿，故意把小数点后第二位写得模糊。
实操考的是组装减速箱。
他蹲在工作台前，游标卡尺在齿轮上滑过，耳边传来胡图图的声音："张工，这齿轮间隙是不是大了？"
"0.28mm，在公差范围内。"张工的放大镜压在图纸上，"易大川，你这调整思路倒新鲜。"
易大川抬头笑："车间冲床总卡壳，我试过把间隙调小半丝，结果发热厉害。"他指尖敲了敲齿轮轴，"稍微松点，润滑跟上，能用更久。"
张工的笔在评分表上画了个圈。
易大川瞥见胡图图站在门口，镜片反着光，手里的搪瓷缸子捏得变了形。
夕阳把厂房染成橘红色时，易大川抱着工具箱往家走。
路过传达室，老吴头喊住他："大川，你家院儿里来个生瓜蛋子，蹲墙根儿首发抖。"
他脚步顿了顿。
西合院的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拐过家属楼后，墙根下突然窜出个影子——瘦得像根竹竿，额角有道新伤，左眼皮肿得只剩条缝。
"棒梗？"易大川脱口而出。
那影子猛地抬头，见是他，转身就跑。
易大川追了两步又停下——棒梗跑过老槐树时，他看见对方裤腿上的血渍，暗红的，还没干透。
"回来！"他喊了声，声音撞在院墙上又弹回来。
棒梗跑得更快了，眨眼工夫就没了踪影。
易大川蹲下来，看见墙根下有半截烟卷，还带着牙印——不是棒梗平时抽的旱烟，是带过滤嘴的。
"哥！"易小川的声音从院门口飘过来，"王爷爷说你昨儿帮他修了煤炉，让我给留了肉饼！"
易大川摸了摸口袋，橘子糖早没了。
他捏紧工具箱，金属边角硌得手心发疼。
棒梗跑走时那副见了鬼的模样，还有裤腿上的血，像根刺扎在他心口——这小子在少管所到底碰着什么了？
"来啦！"他应了声，往家走。
路过老槐树下，风卷着槐花瓣落在脚边，他弯腰捡起片，夹进工装口袋。
等会回家，得把肉饼热了，小川正长身体，王爷爷牙口不好，得撕成小块。
可他走着走着，又想起棒梗跑走时看他的眼神——不是恨，是怕，怕得骨头都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