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川蹲在台阶上掐灭烟头时,后颈还残留着周欣刚才那声"喝西北风"的尖刺。
暮色里,易小川端着热粥出来,瓷碗边沿沾着米粒,在他手心里晃出白汽:"哥,粥里放了糖。"
他接过碗,勺柄碰着碗沿当啷响。
易小川凑过来,辫梢扫过他手背:"李主任说搬去办公楼,是不是跟考试有关?"少年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玻璃弹珠,易大川喉结动了动——这孩子总把他的事当自家喜事,上次他得了技术标兵奖状,小川能举着满院跑,逢人就说"我哥最厉害"。
"嗯,专心备考。"他舀了口粥,甜丝丝的顺着喉咙滑下去,想起兜里那颗被攥软的橘子糖。
小川总爱往他口袋塞糖,说是"考试要甜"。
他伸手揉了揉弟弟发顶:"明儿你放学早,帮哥把车间的搪瓷缸子捎回来。"
易小川重重点头,转身跑回屋时撞翻了墙角的煤铲,哐当一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易大川望着他背影笑,抬头正看见院门口挂的灯泡忽明忽暗——明儿要搬去办公楼,那地方他只去过两次,第一次是领先进工作者奖状,第二次是替车间交报表。
此刻他摸着工装口袋里的复习资料,纸角被汗浸得发皱,像团烧过又被抢出来的火苗。
第二天天没亮,易大川就抱着铺盖卷进了车间。
机器还没响,地上堆着昨晚没清的铁屑,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他刚要往办公楼走,就听见身后有人阴阳怪气:"哎呦,这是要一步登天了?"
胡图图斜倚在车床边,蓝布工装敞着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
他手里转着根油笔,笔帽上沾着黑渍——那是上周他说"要记重要数据"特意买的,结果转头就把车间领料单记错了数,还是易大川熬夜核对改过来的。
"胡科长。"易大川停下脚步,工装扣子扣得整整齐齐。
"大川啊,不是我说你。"胡图图往前凑了两步,油笔在掌心敲得哒哒响,"这高级技术员考试,全厂就给三个名额。
你倒好,车间都没待满两年,凭啥挤了老陈头的位置?"他声音拔高,车间里陆续进来的工人都放慢了脚步,张婶的茶缸子搁在案上,水晃出来湿了半张报纸。
易大川没说话。
他知道胡图图惦记这名额不是一天两天了——上个月老陈头在车间摔了腿,胡图图就天天往李副厂长办公室跑,手里攥着本翻烂的《机械原理》。
可昨天李治说"胡图图的破本子找着了",他就明白——胡图图那本子,怕是夹了张伪造的培训证书。
"凭他能把501车床的齿轮间隙调到0.02毫米。"
冷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易大川回头,看见李治抱着搪瓷缸站在车间门口,蓝中山装洗得发白,领口却浆得笔挺。
老头的茶缸里飘着片茶叶,在晨风中晃成个小绿点。
胡图图的油笔"啪"地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耳尖红得像要滴血:"李主任,我就是替老陈头鸣个不平......"
"老陈头昨儿还托我带话。"李治喝了口茶,喉咙里发出呼噜声,"说大川替他把这月的技术总结写完了,还画了三张改进图。"他扫了眼胡图图,又看向易大川,"愣着干啥?
办公楼203,钥匙在我桌上。"
易大川应了声,抱着铺盖卷往办公楼走。
路过胡图图身边时,闻到股浓烈的烟草味——那是胡图图最爱的大前门,平时只舍得抽半根。
此刻他余光瞥见胡图图弯腰捡笔时,指节捏得泛白,指缝里渗出的红,不知是被油笔硌的,还是掐的。
办公楼203的窗户正对着车间。
易大川把铺盖铺在靠墙的行军床上,转身看见桌上堆着李治送来的参考书,最上面压着张纸条:"夜里别熬太晚,食堂留了热饭。"墨迹未干,带着股蓝黑墨水的涩味。
他翻开《机械制图进阶》,第一页贴着张便签,是小川的字:"哥加油,我给你留了糖。"字迹歪歪扭扭,"糖"字的竖弯钩拖得老长,像根小尾巴。
他摸了摸口袋,橘子糖还在,被体温焐得软乎乎的。
下午三点,车间的机器声突然停了。
易大川从书里抬头,看见王政君站在门口,麻花辫用根红皮筋扎着,手里提着个竹篮。"给你带了烙饼。"她把篮子放在桌上,竹篾蹭着木纹发出沙沙声,"胡科长刚才在食堂说......说考试要是走了后门,查出来要丢工作的。"
易大川掰开烙饼,里面裹着腌萝卜,脆生生的响。"李主任说这考试是部里下来的专场,看的是真本事。"他嚼着饼,伸手把她散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你别听那些闲言。"
王政君没说话,手指绞着蓝布围裙的边角,把布料拧成个小疙瘩。"我今早去了文师傅家。"她声音轻得像飘在窗台上的灰,"文师傅说胡科长他叔在厂纪委......"
窗外突然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是车间里谁摔了扳手。
易大川望着王政君发颤的睫毛,突然想起昨晚周欣骂他"穷小子"时,王政君扑过来护着他的模样——她的麻花辫扫过他手背,跟小川的辫梢触感不一样,带着股雪花膏的甜。
"我心里有数。"他捏了捏她手腕,指腹蹭到她腕间的金镯子,是昨晚他塞给她的那个。
镯子有点硌,他想起周欣当时踢红布包的狠劲,又补了句,"就算真有人要发难......"
"大川!"门外传来易小川的喊叫声。
少年抱着个搪瓷缸子冲进来,额头上沾着煤渣,"张婶说胡科长刚才去了传达室,跟保卫科的老吴头说......说你考试资格有问题!"
王政君的手猛地抖了下,蓝布围裙的边角被她扯得变了形。
易大川望着她泛白的指节,又看了看桌上摊开的书——《机械原理》的书页被风掀起,露出里面夹着的车间设备改良图,铅笔线条在阳光下泛着淡金。
他摸出兜里的橘子糖,剥了糖纸塞进小川嘴里。
甜丝丝的味道在少年舌尖散开时,易大川听见楼下传来胡图图的笑声,混着车间机器重启的轰鸣,像团裹着糖衣的刺。
王政君低头整理竹篮,蓝布裙角扫过他的裤腿。
他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点水光,在夕阳里闪了闪,又迅速被她眨眼的动作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