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川把最后一个零件擦完时,车间墙上的挂钟刚敲过五点。
他摘下磨秃了边的工作帽,正打算去工具房还油布,就见自己工位上多了个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
"李主任刚来,说让你下班前看。"路过的小徒弟歪头指了指信封,工装袖口里还沾着铁屑。
易大川的手指在信封封口处顿了顿。
上回收到类似的信封,还是上个月替技术科修旧机床时,李治塞了包茶叶硬说是"谢礼"。
他捏了捏,触感比茶叶沉——是钱。
拆开的瞬间,两百块纸币和一张纸条滑出来。
纸条上的字方方正正,是李治的钢笔字:"买些排骨给小川补补,账记我这儿。"墨迹在"小川"两个字上洇开个小点儿,像是笔尖顿了顿才往下写。
易大川喉结动了动。
上个月小川出疹子,他抱着弟弟在医院排了半宿队,白天上班时眼眶都是青的。
李治路过他工位时没说话,只把保温桶往他桌上一放,掀开盖子是热腾腾的小米粥。
现在这两百块,够给小川买两斤精排,够交这个月的房租,够把漏雨的屋顶修一修——他攥着信封的手发颤,突然想起车间后巷那回,李治蹲在他旁边抽了支烟,说"有些坎儿该有人帮你搬开石头"。
"大川?"
易大川猛地抬头,见李治抱着一摞图纸站在车间门口,军大衣领口还沾着秋末的凉雾。
他下意识要把信封藏到身后,却见对方笑了笑,抬手拍了拍怀里的图纸:"明天跟我去技术组听课,王工讲液压传动。
你上次修铣床的笔记,我翻了三遍。"
易大川的耳朵尖发烫。
他上个月为了修那台老铣床,下了班就泡在图书馆抄资料,笔记本边角都卷了毛。
此刻李治眼里的光,比车间里的白炽灯还亮:"别总想着攒钱给小川补身体,你学本事才是给这孩子最好的保障。"
易大川喉咙发紧,低头盯着自己磨破的布鞋尖。
他想起小川昨天趴在饭桌上写作业,铅笔头短得快捏不住,却还说"哥,我长大也要当技术员"。
此刻信封里的纸币窸窣作响,像小川踮脚给他擦汗时的碎碎念。
他重重点头,声音哑得像砂纸:"我记着。"
李治走后,易大川把信封贴身揣进棉袄里。
路过传达室时,老张头喊住他:"大川,你房东王大爷今儿买了半扇排骨,在菜市场跟人砍价呢,那嗓门儿——"他比划了个大圈,"能震飞半条街的麻雀。"
易大川脚步一顿。
王成龙是他的房东,住前院西屋,退休前在铁路上修了三十年火车,说话声儿跟敲铁轨似的响。
上个月他交房租时,王大爷还念叨"这屋漏风,等天儿冷了我给你糊层报纸",此刻倒让他想起小川总说"王爷爷炒的土豆丝比你香"。
菜市场的风裹着萝卜白菜的腥甜味儿扑过来。
易大川在肉摊前站定,盯着案板上的肋排,手指无意识着棉袄里的信封。
卖肉的老孙头抬头看见他,举着刀笑:"大川兄弟,今儿可算舍得了?"他麻利地剁下两根排骨,"二斤六两,算你两块八。"
易大川数粮票的手突然顿住——他带了五斤粮票,可除了排骨,还得买白菜、土豆,给小川买块水果糖。
更要紧的是,他屋里只有个破铝锅,蜂窝煤早烧完了,昨天煮面还是借的王大爷的炉子。
"哎大川!"
熟悉的大嗓门儿从身后炸响。
易大川回头,正见王成龙拎着半扇排骨挤过来,蓝布围裙上沾着血点子,手里还提着两棵青笋:"我就说在这儿瞅见你了!"他把排骨往易大川怀里一塞,"正好,我那老炉子能同时坐俩锅,你要乐意,咱搭伙做饭?"
易大川愣了愣:"搭伙?"
"可不咋的!"王成龙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我一人做饭不是多就是少,上回熬粥熬多了,喝了三天凉粥。
你跟小川过来,我添双筷子的事儿。"他指了指易大川手里的铝锅,"再说你那锅,煮个饺子能漏半拉,我屋里有口铸铁锅,使了二十年,炖排骨香着呢。"
易大川望着王成龙泛红的耳尖——这老头明明是想帮他,偏要找一堆理由。
他想起上周下雨,王大爷顶着雨给他屋的窗户钉塑料布,边钉边骂"这破窗户比我那老寒腿还漏风"。
此刻老头的手指冻得通红,指节上全是修火车时留下的老茧,却还在掰扯"搭伙做饭省蜂窝煤"的道理。
"成。"易大川应了,把手里的排骨往王成龙怀里推,"但菜钱得均摊。"
王成龙瞪圆了眼:"你这小子——"
"王爷爷。"易大川想起小川说王大爷总把肉挑给他,"小川说您炒的菜香,可我闻着,您屋里的饭香里总带着股子孤单味儿。"
王成龙的手顿在半空。
他望着易大川眼里的诚恳,突然咧嘴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成,均摊就均摊!
明儿我去买葱,你捎把姜,咱给小川炖锅萝卜排骨汤!"
两人拎着菜往回走时,晚霞正把青石板路染成橘红色。
王成龙的蓝布围裙在风里晃,易大川的铝锅里装着青笋,碰得叮当响。
路过院门口的老槐树时,他听见王大爷哼起了小调,是《洪湖水浪打浪》,跑调跑得厉害,却比任何时候都鲜活。
易家屋里,一大妈把最后一碟咸菜摆上桌子,转头对易中海道:"大川今儿没回来吃饭,说是跟王成龙搭伙了。"
易中海正捧着搪瓷缸子喝玉米面糊糊,闻言眼皮都没抬:"由他去。"
一大妈愣了愣。
这孩子以前总把饭端回屋吃,说是"小川怕生",可易中海每次都要念叨"吃饭不上桌成什么体统"。
此刻他却把碗往桌上一放,语气松快得像是卸下了什么:"他大了,有自己的打算。"
一大妈望着丈夫的背影。
夕阳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照得他后颈的白发泛着光。
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易中海抱着襁褓里的大川站在院门口,逢人便说"这是我儿子"。
可此刻他的肩背松垮垮的,倒像是终于放下了块压了多年的石头。
易大川回到院子时,天己经擦黑了。
王成龙在屋里喊他:"大川,把蜂窝煤搬进来!"他应了一声,转身往煤棚走,却见院门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个身影。
暮色里瞧不清模样,只听见一声轻轻的"大川哥",尾音像春芽抽条似的,带着股说不出的软和。
他脚步顿了顿,刚要开口,王成龙又在屋里喊:"发什么呆呢?
小川都等饿了!"
易大川应了一声,转身往屋里走。
背后的脚步声轻得像片叶子,可他总觉得,那声"大川哥"还在风里飘着,带着股甜甜的、陌生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