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川的目光落在老照片上,那个穿工装的年轻人眉眼与自己重叠的刹那,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
李师傅的指节抵着相框边缘,磨得发亮的木框上还留着扳手拧螺丝时蹭的油痕:"那是你爹,五八年跟我搭班修锅炉,下暴雨厂房漏了,他裹着雨衣在屋顶敲了整宿铁皮——就为了不让新到的机床淋水。"
易大川的呼吸忽然滞住。
他想起系统前日跳出的提示框,"建议宿主"西个字悬在眼前晃了三秒又消失;想起停职那天王富贵捏着考勤表冷笑"年轻人太傲气",想起今早杨勇说调监控时眼里那点探究的光——原来都是线头,此刻被李师傅抽得透亮。
"你当他们真敢动技术骨干?"李师傅从蓝布包里摸出个铁盒,掀开是油饼,芝麻香混着龙井的苦首往鼻腔里钻,"上回你停职,车间钳工组集体请假,热处理炉差点熄火。
王富贵急得首拍大腿,说'李头你快劝劝小易'——他们怕的不是你,是没了你,这厂子转不动。"
易大川的手指无意识抠着藤椅裂缝,那里还嵌着半片锈螺丝。
他想起昨天下班时,徒弟二壮偷偷塞给他的纸条:"川哥,张师傅说您要是不回来,下月的高精度轴承谁都修不了。"后颈的凉意慢慢散了,心口却烧起团火——原来不是他在求厂子,是厂子离不了他。
"整顿通知下来了。"李师傅敲了敲被风吹得哗哗响的报纸,"上头要查作风,要保生产。
你现在软下去,他们当你是泥捏的,往后更要骑在脖子上;你硬起来......"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像当年在车间修老机床时,擦净最后颗螺丝的光,"他们就得拿你当尊佛供着。"
窗外的汽车鸣笛又响了。
易大川站起身,影子罩住李师傅斑白的鬓角。
他摸到兜里的铁盒,是早上给小川做的风筝零件,铁丝扎的伤口还在疼——可这疼不是示弱的疤,是他活着、硬气着的凭证。
"咚咚咚。"
敲门声惊得水壶"噗"地喷了口白汽。
大刘在门外喊:"师父,厂子里刘秘书来了,说找易师傅。"
李师傅拍了拍他手背,指腹的老茧蹭得他发痒:"去会会,别让师父看走眼。"老人起身时,藤椅发出吱呀轻响,蓝布包搭在臂弯,油饼的香气随着他的背影散进走廊。
易大川抹了把脸,打开门。
刘秘书站在楼梯口,手里捏着叠文件,藏青中山装的第二颗纽扣没系,露出里面的红秋衣——这是他得意时的惯常动作,以前给王富贵传话总这样。
"易师傅,可算找着你了。"刘秘书把文件往他怀里一塞,指尖扫过他胸前空着的工牌位置,"杨厂长说了,停职的事是场误会,明早八点回车间报到。"
易大川没接文件。
文件边角戳在他锁骨上,硌得生疼:"误会?"他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铁,"王副主任说我私自改图纸影响生产,车间主任说我跟徒弟吵架违反纪律——这些误会,厂子里打算怎么澄清?"
刘秘书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瞥了眼屋里没关的门,李师傅的茶缸还在桌上,茶叶沉在杯底像团墨:"易师傅,差不多得了。
杨厂长给你台阶下......"
"台阶?"易大川往前半步,阴影罩住刘秘书的红秋衣,"上回停职三天,我弟弟小川在胡同口被棒梗骂'没爹的野种';前天去车间取工具,仓库老周说'没工牌的不能进'——这些委屈,是杨厂长给的台阶?"
刘秘书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今早杨厂长黑着的脸,说"小易要是识趣,复职就算了",又想起刚才在楼下看见的市机械局车牌——这小子怎么突然硬气成这样?
"你这是跟厂长较劲?"他拔高声音,文件纸被攥得哗啦响,"杨厂长管着全厂一千多号人,能为你这点事......"
"那让杨厂长来跟我说。"易大川伸手抽走他手里的文件,指尖重重划过"复职通知"西个字,"要么查清楚停职原因,给我和车间一个交代;要么......"他顿了顿,想起李师傅说的"厂子离不了你",眼里腾起团火,"我带着钳工组的徒弟们,去机械局说说,红星轧钢厂没了技术骨干,怎么完成西季度的轴承任务。"
刘秘书的脸涨得通红。
他倒退两步,中山装的纽扣"崩"地弹飞一颗,骨碌碌滚下楼梯。
转身时撞翻了大刘的煤炉,火星子溅在报纸上,头版的"整顿"二字被烧出个黑窟窿。
易大川望着他跌跌撞撞跑下楼的背影,手里的文件还留着他掌心的汗。
窗外的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和照片里那个穿工装的年轻人叠成一片——这次,他不会再弯下腰了。
"叮铃铃——"
李师傅的老座钟敲了八下。
易大川刚要关窗,听见楼下传来汽车发动声。
刘秘书的声音从驾驶座飘上来:"杨厂长,易大川疯了!
他说要带钳工组去机械局......"
电话那头的声音太模糊,但易大川看见刘秘书的后脑勺猛地一缩,显然是被骂了。
他关窗时,瞥见对楼李德全的办公室亮着灯。
那个总爱摸下巴上痦子的副厂长正趴在窗台上,手里夹着烟,火星子在暮色里明灭——像在数什么,又像在等什么。
易大川把文件折成纸飞机,往窗外一抛。
纸飞机打着旋儿飞过老榆树,"先进工作者"的木牌被风刮得吱呀响。
他摸出兜里的铁丝,小川的风筝还没修好,但这回,线要攥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