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广坤的吆喝声撞着机床轰鸣散开时,易大川正蹲在液压泵旁记数据。
他抬头就见师傅背对着光,身后挤着七八个穿藏青工装的年轻人,最前头那小子的校徽在太阳下晃得人眼疼——是机械学院的校徽,红底金字。
"都过来!"文广坤扯着嗓子挥了挥手,工装袖口沾着的机油在阳光下泛黑。
新人们三三两两凑过去,有个戴眼镜的姑娘被机床声惊得缩了缩脖子,另一个高个男生却踮脚往机床群里张望,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话。
"大川,过来搭把手。"文广坤冲易大川招了下手,又转头对新人道,"这是咱们科的学徒工易大川,比你们早来三个月,带你们认认家伙什儿。"
"等等。"
一道清亮的嗓音从工具台方向传来。
胡图图不知何时放下了《机械原理》,白衬衫袖口规规矩矩卷到小臂,指尖抵着眼镜框:"文师傅,我是培训班的优秀学员,按理说该分配在技术组做图纸分析。
一线检修这种粗活......"他扫了眼杨广沾满油污的工装,"我一个大学生,干这个不太合适吧?"
车间里的机床声突然显得刺耳。
易大川看见文广坤的后颈慢慢涨红,像被晒久了的铁皮。
老工人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突然笑了:"胡工说得对,大学生金贵。"他弯腰从工具箱里摸出把卡尺,"可金贵的技术员,得先知道这卡尺量的是轴径还是键槽。
上个月李科长还说,没在车间蹲过三个月的,图纸上标公差都得标错。"
胡图图的耳尖泛起薄红。
他张了张嘴,又瞥见杨广正倚着车床啃馒头——那是食堂最糙的高粱馍,沾着机油的手指在馒头上按出个油印子。"我不是说......"
"胡工要是嫌脏,咱们也不勉强。"杨广突然开口,馒头渣顺着嘴角往下掉。
他把半拉馒头往工装口袋里一塞,抄起扳手就往机床走,"技术科的活计,能者多劳。
您坐办公室看图纸,我们这些粗人把机床擦亮堂了,也算给您铺路子不是?"
易大川看见胡图图的手指在裤缝上掐出白印子。
他想说什么,可文广坤己经拍了拍手掌:"都跟我来!
先认认C6140车床的润滑点——大川,把你的笔记本带上,给新同志讲讲昨天学的。"
易大川应了声,摸出磨得发毛的蓝皮笔记本。
纸页间还夹着半片红薯皮,是早上杨广硬塞给他的。
他跟着文广坤走到车床前,能听见身后胡图图的白衬衫蹭过工具台的沙沙声,像片被风吹皱的纸。
"润滑点一共八个。"文广坤踮脚指着床头箱,"大川,你来说。"
易大川喉咙发紧。
他想起昨晚在灯下抄李科长给的笔记,小川趴在桌上写作业,铅笔尖在"大学"两个字上戳出个洞。"主轴箱三个,进给箱两个,溜板箱三个。"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平时响了些,"主轴箱的得用油泵压,进给箱的......"
"对。"文广坤突然拍了拍他后背,力道重得他踉跄半步,"这小子记东西扎实,你们新人多学着点。"
易大川的耳尖发烫。
他瞥见那个戴眼镜的姑娘正拿铅笔在本子上狂记,高个男生踮脚去看他的笔记,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页。
再转头时,杨广正蹲在另一台车床下冲他竖大拇指,工装口袋里的半拉馒头露出一角,沾着的机油在阳光里泛着琥珀色。
"胡工,您不一块听听?"文广坤突然回头。
胡图图正站在车间门口,白衬衫下摆被穿堂风掀起。
他盯着易大川手里的笔记本看了会儿,又扫过杨广油光发亮的工装,突然扯了扯领口:"我去趟资料室。"话音未落就走了,白衬衫很快融进走廊的阴影里。
杨广嗤笑一声,用扳手敲了敲床身:"资料室?
咱们科的资料可都在机床缝里。"他转头对易大川挤挤眼,"大川,把润滑周期也给新同志说说——上个月胡工画的图纸,润滑周期标成三天,可咱们这车床,两天就得补油。"
易大川低头翻笔记,钢笔尖在"润滑周期:2天"下面画了道粗线。
他听见新人们的惊叹声,听见文广坤的笑声混着机床轰鸣,突然觉得裤兜里的红薯皮硌得大腿发暖——那是小川今早塞给他的,说"哥干活累,甜的能顶饿"。
"叮——"
工具台方向传来金属碰撞声。
易大川抬头,正看见胡图图从资料室出来,手里抱着一摞图纸。
他经过杨广身边时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杨师傅这么爱干活,将来可别后悔。"
杨广正在擦扳手的手停住了。
他慢慢首起腰,油渍从指缝滴到地上,晕开个深褐色的圆:"胡工这话,我记下了。"
机床还在转,转得嗡鸣作响。
易大川低头写笔记,听见钢笔尖在纸上划拉的声音,像春天冰面裂开的细响。
他在"胡工"两个字下面画了个问号,又在旁边写"技术要踏实"。
风从窗口吹进来,掀起纸页,露出夹在中间的红薯皮,己经干得卷了边,却还留着淡淡的甜香。
机床的嗡鸣里,胡图图抱着图纸的脚步突然顿住。
他转身时白衬衫下摆扫过杨广的扳手,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碴:"杨师傅刚才说我图纸标错润滑周期?"他抽出最上面一张蓝图拍在工具台上,"这是我上周给铣床设计的维护表,李科长都签了字的。"
杨广擦扳手的手悬在半空,油渍顺着指缝滴在水泥地上。
他弯腰捡起扳手,指节捏得发白:"李科长签的是名字,又不是签的正确。
上回按你这表补油,主轴箱热得能煎鸡蛋——"
"那是你们操作不当!"胡图图的喉结上下滚动,"理论课说过,C6140的润滑周期是根据环境温度调整的,你们连温湿度计都不看——"
"温湿度计?"杨广突然笑了,笑声撞着机床声碎成渣,"咱们车间的温湿度计在墙根堆了三个月,你上周才想起来擦灰吧?"他扯下工装袖口的油布甩在桌上,"小胡同志,图纸是死的,机床是活的。
你在培训班画的是理想模型,可咱们这台车床主轴齿轮都磨薄了半毫米——"
"够了!"文广坤的喝声像钢锤砸在铁砧上。
老工人抄起油壶往车床走,油壶嘴滴下的机油在地上拉出条黑线,"都给我干活去!
大川,带新同志认液压站。"
易大川应了声,指尖却掐进笔记本里。
他看见胡图图的耳尖红得要滴血,喉结动了动像是要反驳,最终抓起图纸摔门出去,门框上的铁皮撞出闷响。
杨广蹲回车床下,扳手敲在螺丝上的力道重了三分,金属碰撞声比平时尖厉。
"液压站在车床左侧。"易大川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新学员。
戴眼镜的姑娘王宝钏正用手帕擦着指尖——刚才她摸过液压泵的外壳,沾了点浅灰的油泥。
高个男生胡志明整理着蓝布工装的衣领,那布料明显比老工人们的挺括,"王同志,胡同志,你们看这个油标......"
"液压站的工作原理教材里写得很清楚。"王宝钏突然开口,手帕在指尖转了个圈,"我更想知道实际操作和理论的误差范围。"她抬眼时镜片反着光,"比如刚才杨师傅说的主轴齿轮磨损,具体数值能测出来吗?"
易大川的手指在笔记本上顿住。
他想起昨晚小川举着课本问:"哥,你说我以后能上机械学院吗?"当时台灯晕黄的光里,弟弟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可此刻面对王宝钏的问题,他喉咙发紧——他初中毕业就进了厂,课本上的"误差范围"西个字,他只在李科长的旧笔记里见过。
"大川哥,你记的润滑点特别清楚。"钟言突然从机床后探出头。
这小徒弟上个月才满十六,工装袖口还卷着三折,"我昨天跟着你查润滑点,真没漏过一个。"
易大川低头冲他笑,手指无意识着笔记本边缘。
纸页间夹的红薯皮己经干透,卷成月牙状,却还留着小川手指的温度——今早弟弟把烤红薯掰成两半,自己那半硬塞给他:"哥你干活费脑子,甜的补能量。"
"理论当然重要。"胡志明突然插话。
他的工装是新做的,领口还带着折痕,"我在培训班学过《机械制造工艺学》,里面说......"
"小胡同志,来搭把手!"文广坤的吆喝打断了他。
老工人正踮脚够机床顶部的油杯,白发被穿堂风吹得,"大川,你带钟言去领油壶。"
易大川应着,接过钟言递来的油壶。
经过工具台时,他瞥见王宝钏正用铅笔在胡图图留下的图纸上批注,笔尖在"润滑周期"西个字上戳出个洞。
杨广从车床下钻出来,工装后背沾着黑油,却冲他挤挤眼:"大川,晚上去我家吃饭?
我媳妇烙了玉米面饼,管够。"
易大川喉咙发暖。
他想起上周杨广塞给他的半拉馒头,想起文广坤拍他后背时那股子狠劲——那是老工人教徒弟的方式,疼在身上,暖在骨头里。
可当他转头看见胡志明正翻着《机械原理》念公式,看见王宝钏用手帕包着油壶手柄,突然想起李科长说过的话:"技术科要提干,得有技术员资格证。"
夜风卷着机油味钻进车间时,易大川蹲在工具箱旁翻系统面板。
这是他穿越后觉醒的金手指,能兑换机械知识题库——之前他只当是辅助记笔记的工具,此刻却盯着"技术员资格证考试"的兑换选项,喉结动了动。
小川的课本还摊在床头,"大学"两个字被铅笔戳出的洞,像颗等着填满的星。
"易师傅。"胡志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抱着本《金属材料与热处理》,新工装的袖口没卷,"我看你记笔记特别认真,要不要......"
机床的嗡鸣声突然高了半度。
易大川回头时,看见胡志明的眼镜片闪了闪,像藏着团没燃起来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