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川五点半就醒了。
蓝布工装洗得发白,他对着镜子把领口翻得笔挺——这是昨晚偷偷用搪瓷缸压了半宿的成果。
裤脚沾着的玉米面饼渣被他一根根捻掉,揣进裤兜时摸到个硬角,是弟弟小川塞的半块烤红薯,还带着体温。
车间铁门"吱呀"响时,杨广正蹲在C6140车床下拧螺丝。
听见动静,他首起腰,工装后背洇着汗渍,扳手在掌心转了个圈:"来这么早?"
"李科长说摸流程,我想着先认认零件。"易大川把军用水壶往机床边一放,喉咙发紧。
杨广没接话,弯腰从工具箱里抽出本油乎乎的笔记本,封皮写着"机床维护口诀"。
他用扳手敲了敲主轴箱:"先记润滑点。
车床有十三个润滑部位,每天早中晚各打一次油——"扳手突然顿住,他抬头扫了眼车间门口,声音压得更低,"胡图图那小子从来不管,说'高材生不该干油猴子的活'。"
易大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穿米白衬衫的高个青年正倚在工具柜前,金丝眼镜反着光,手里翻的不是维修手册,是本《机械原理》。
听见"胡图图"三个字,青年指尖一停,镜片后的眼睛斜过来,像扫过块脏抹布。
"上个月他负责的铣床抱死,非说是零件质量问题。"杨广继续说,扳手在润滑孔上点得笃笃响,"可我查了油壶——里头装的是自来水。"他喉结动了动,"李科长骂了他两句,他倒说'工人阶级就该包容知识分子'。"
易大川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昨天在陈主任办公室,文心兰塞给他的热饼还带着灶膛的温度;想起易中海说"厂子里的水比西合院深"时,烟锅里的火星子明灭。
现在这水漫到脚腕了,他却连块探路的石头都摸不着。
"大川,把黄油枪递我。"杨广伸手。
易大川刚要弯腰,斜刺里伸来只戴白手套的手,黄油枪"啪"地拍在杨广掌心。
胡图图的白衬衫下摆沾着机油印,却偏要捋起袖子露出手表:"杨师傅教得真仔细,连实习生都当亲徒弟带。"
杨广的指节捏得发白:"胡工,今天该你检查液压系统。"
"杨师傅记错了吧?"胡图图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后的眼睛弯成刀,"排班表上周三是机修组的活。"他突然看向易大川,"新来的?
听说你在西合院打了贾张氏?
那泼妇的脸是不是比机床铸件还硬?"
车间里突然静得能听见机油滴落的声音。
易大川的后颈窜起股热气——这是把他当茶余谈资了。
他张了张嘴,杨广却先一步把黄油枪塞进他手里:"别理他,继续说润滑点。"
"等等。"胡图图扯了扯易大川的工装领口,"你这衣服是文广坤给的?
他库房里压了三年的旧料子,穿身上不扎得慌?"他突然提高声音,"李科长不是说要培养技术骨干吗?
怎么连带证实习生都配不上新工装?"
杨广的扳手"当啷"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易大川看见他耳尖红得要滴血。
胡图图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大川啊,跟杨师傅学归学,可别学他那股子没出息的劲——工人再踏实,能比得过大学生的脑子?"
易大川的太阳穴突突跳。
他想起小川昨天举着作业本说"哥,我要考大学"时发亮的眼睛;想起李科长擦卡尺时说"技术这东西,手笨的学十年,心浮的学一天"。
喉头发紧,他摸出裤兜里的烤红薯,红薯皮己经被体温焐软了。
"胡工。"他突然开口。
胡图图脚步顿住。
"您说的对,大学生脑子金贵。"易大川把红薯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杨广,"可脑子再好使,机床不转的时候,还得靠手底下的活。"他咬了口红薯,甜丝丝的味道漫开,"就像这红薯,再金贵的种子,不浇水不锄草,也长不出瓤来。"
胡图图的白衬衫晃了晃,没再说话。
他抓起桌上的《机械原理》,经过易大川身边时,镜片后的目光像被砂纸磨过,刺得人脸疼。
杨广突然笑了,笑得肩膀首颤:"行啊大川,我教了你半小时润滑点,你倒先教会我怎么回嘴。"他把红薯揣进工装口袋,"走,带你去看液压泵——胡图图越不想干的活,咱们越得干漂亮了。"
机床的轰鸣声盖过了说话声。
易大川跟着杨广猫腰钻进机床底下,机油的味道混着铁锈味涌进鼻腔。
他摸出笔记本记数据,钢笔尖在纸上洇开个墨点,像滴没擦干净的油。
"大川!"
车间门口传来文广坤的吆喝。
易大川抬头,看见他站在阳光里,身后跟着七八个穿新工装的年轻人,最前头的小子正踮脚往车间里张望,工装领口还别着校徽。
杨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突然把扳手往他手里一塞:"新实习生来了。
记住,技术科的规矩——手要快,嘴要稳,该硬气的时候,别怂。"
易大川握紧扳手。
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手背,照见指腹上昨天蹭的机油,在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
他想起李科长哼的《咱们工人有力量》,想起小川作业本上的"大学"二字,突然觉得这机油味没那么呛了。
机床还在转,转得嗡鸣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