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川把竹篮里的粥碗搁在灶台上时，青瓷碗底与粗陶台面相碰，发出细碎的脆响。
月光透过窗棂斜切进来，在碗沿镀了层银边，却掩不住碗底那圈极淡的浑浊——他方才端起时，发现粥里浮着几缕极细的白色粉末，像揉碎的米粒，却在舌尖抿出丝苦杏仁味。
"大川兄弟。"
第二日晌午，秦淮茹站在轧钢厂车间门口，蓝布衫洗得泛白，前襟沾着星点面粉，手里攥着块花布包，"昨儿夜里我琢磨着，小川该馋我蒸的槐花卷子了。
晌午来家里吃个便饭？
我特意留了半只芦花鸡，给小川补补身子。"
易大川擦着扳手的手顿了顿。
他注意到她眼尾的细纹比往日更深，指甲缝里沾着褐色的药渍——像极了贾张氏前阵子在院门口熬的"偏方"。
车间里机器轰鸣，他却听见前日夜里竹篮掀开时，那缕混着茉莉香的肉香里，藏着股若有若无的甜腥，与记忆里贾张氏往棒梗碗里撒的"长个药"味道重叠。
"小川今儿跟钟言去后河摸鱼了。"他弯腰把扳手收进工具箱，金属碰撞声盖过了心跳，"昨儿他还说，秦姐蒸的卷子太甜，不如我熬的野菜粥顺口。"
秦淮茹的手指绞着花布角，指节泛白："那...大川兄弟自己来？
我新学了道葱烧海参，你在技术部费脑子，补补......"
"秦姐。"易大川首起身子，目光扫过她身后躲在墙角的棒梗——那孩子正扒着砖墙往这边张望，见他看过来，立刻缩成团。
他想起前日贾张氏在院门口骂街时喊的"得把那狼崽子拴在裤腰带上"，喉结动了动，"我昨儿在食堂订了饭票。
再说..."他拍了拍工装口袋，"小川留了张纸条，说要是我不陪他修那辆破自行车，就要把我画的图纸全折飞机。"
车间里传来班长喊他的声音。
易大川抓起安全帽扣在头上，余光瞥见秦淮茹的花布包掉在地上，里面滚出半瓶褐色药膏——标签上"迷魂散"三个大字被撕去半截，露出底下贾张氏歪歪扭扭的字迹："熬汤放半勺，人软得像团泥"。
他装作没看见，大步往车间走，后背却沁出薄汗。
首到进了更衣室，听见锁门声，才摸出兜里那截从粥碗底刮下的粉末——在阳光下泛着珍珠白，和贾张氏药罐里的"补药"一个颜色。
"大川哥？"
换工装时，徒弟小孙探进头来："王姐在休息室等您，说有急事。"
易大川推开休息室门，就见王宝钏站在窗边，手里攥着张红纸。
她往日总梳得利落的麻花辫散了半缕，眼尾泛红，见他进来，喉结动了动："听说...听说你要跟上官技术员订婚了？"
红纸是喜帖，烫金的"易大川 上官飞燕"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疼。
易大川想起上周车间主任说要撮合他和厂花上官飞燕时，他原想推了——可上官家在街道办有熟人，能帮小川办城里的户口。
他正想解释，王宝钏突然把喜帖揉成一团："我上个月给你织的毛背心，你说穿着暖；前儿我给小川带的糖块，你还说谢谢......"
"宝钏，我......"
"易大川！"
门被猛地推开，李德全叼着烟卷晃进来。
他是车间的保全工，总爱跟在秦淮茹后头转，此刻却冲王宝钏挤眼："我就说嘛，人家技术骨干能瞧上咱们车间女工？
你当他真稀罕你那毛背心？
人家要的是上官家的关系！"
王宝钏的手抖得厉害，手里的喜帖碎片簌簌往下掉。
李德全凑过去，压低声音："昨儿我还听见上官技术员跟主任说，等成了亲，就要把某些没眼色的人调去锅炉房——你说这是不是在指谁？"
易大川刚要开口，窗外传来下班铃响。
王宝钏突然抓起桌上的搪瓷缸砸向墙，瓷片飞溅中，她哭着跑了出去。
李德全冲他挤了挤眼，捡起地上的喜帖碎片："大川哥，这事儿......"
"我还有图纸要改。"易大川绕过他，快步往外走。
风卷着梧桐叶扑在脸上，他摸出兜里那截药粉，又想起王宝钏泛红的眼尾——院里的事儿，从来不是图纸上的线，画断了还能重描。
车间后巷传来脚步声，他回头时，正看见李德全摸出个小本子，对着王宝钏跑走的方向记了两笔。
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悄悄绷紧的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