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
深入骨髓的寒冷,带着浓重的潮湿霉味。
林默是被冻醒的,也是被肩膀伤口阵阵抽痛唤醒的。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
不是那个充满尘埃和机器残骸的废弃工厂。
这里似乎是一个……废弃的教堂?
高耸的穹顶隐没在浓重的黑暗中,几根粗大的石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结构。墙壁上残留着斑驳褪色的宗教壁画,描绘着一些早己被遗忘的神祇和寓言故事,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诡异而扭曲。破碎的彩色玻璃窗勉强透进几缕惨淡的月光,在地面积满灰尘和碎石的地面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霉菌和一种淡淡的、仿佛陈旧木头发酵的味道。
他躺在一堆相对干燥、铺着些破烂帆布的稻草上。身上的伤口似乎被简单地处理过,肩膀的撕裂伤用一种散发着草药味的暗绿色糊状物覆盖着,清凉的感觉稍稍压下了灼痛。
篝火。
不远处,一堆小小的篝火在空旷破败的大厅中央燃烧着。火焰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和寒冷,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一个背对着他、坐在一段倒塌石柱上的身影。
火红的短发在火光下如同燃烧的余烬。是焰心。
她依旧戴着那副狰狞的赤铜面具,身上暗红色的皮衣在火光下泛着皮革特有的光泽。她手中拿着那根造型奇特的骨杖,但杖尖没有火焰,只是被她随意地拄在地上。她面前支着一个小小的金属架子,上面挂着一个同样小巧的金属罐子,罐子里正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辛辣和苦涩的香气。
她似乎察觉到林默醒了,头也没回,沙哑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教堂里响起,带着回音:
“醒了?比预想的快。看来‘容器’的底子还不算太差。”她拿起一根细长的金属棍,搅了搅罐子里的东西,“算你运气好,这附近能找到几味勉强能用的草药,不然你那条胳膊迟早烂掉。”
林默挣扎着想坐起来,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一样酸痛,尤其是脑袋,昏沉沉的,像是灌满了铅。焰心那番关于“容器”、“看守者”、“人形锁”的冷酷话语,如同冰冷的毒液,在他恢复意识的瞬间就重新注入脑海,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窒息般的绝望。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为什么……救我?”
焰心停止了搅动,侧过头,面具后的目光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明暗不定。“我说了,你脑子里的信息对我有用。而且……”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一个开始怀疑自身程序的‘工具’,一个被‘净光议会’制造的‘容器’吸引并产生强烈保护欲的‘看守者’……这种扭曲的样本,在记忆研究的黑市上,可是能卖出天价的。在你彻底崩溃或者被议会回收之前,你还有点‘观察价值’。”
观察价值……林默的心沉了下去。在这个女人眼里,他依然只是一件有价值的物品,一个研究对象。他沉默下来,巨大的无力感笼罩着他。妹妹是容器,自己是看守者……他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难道真的只是一场被精心编排的骗局?
篝火噼啪作响,教堂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罐子里药汁沸腾的声音和林默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林默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荆先生……他也在观察我?他是‘净光议会’的人?”
“那条老狐狸?”焰心嗤笑一声,“他可比‘净光议会’那些道貌岸然的疯子复杂多了。议会想维持秩序,制造‘完美容器’,荆先生……他似乎更享受看着秩序崩坏,看着完美的容器出现裂痕,看着工具觉醒反抗。”她拿起小罐子,倒出一点深褐色的药汁在旁边的石碗里,动作随意得像在喂宠物。
“他游离在各方势力之外,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毒蛇,在记忆交易的泥潭里游走,散播混乱,也收集混乱。把你引向‘尘埃回廊’,要么是想借‘噬忆者’的手测试你‘容器’的稳定性,要么就是想通过你被污染时泄露的‘起源’信息,窥探议会的秘密。或者,两者都有。”焰心将石碗放在林默触手可及的地面上。“喝了。能让你脑子清醒点,暂时压制污染的低语。”
林默看着那碗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药汁,没有动。他脑中一片混乱。荆先生是混乱的散播者?净光议会是秩序的维护者(尽管是残酷的秩序)?而焰心……自称是拿钱办事的“清道夫”?这三者之间,到底谁更可信?或者说,谁更不可信?
“你……到底在为谁做事?”林默抬起头,看向火光中那个神秘的红发身影。
焰心搅动篝火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答。教堂里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感:
“谁付钱,我就为谁做事。清理记忆蛆虫,追捕失控的‘容器’,回收遗失的‘样本’……或者,帮某些不想被议会和荆先生盯上的客户,处理掉一些‘麻烦’的记忆和人。”她抬起头,面具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教堂破败的穹顶,望向无尽的夜空。“在这个记忆凋零、人人都在贩卖灵魂的世界,总有人需要一把锋利的刀,来切断一些……过于沉重的过去。”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林默身上,那琥珀色的眸子在火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所以,别对我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容器。我不是你的救世主,也不是你的朋友。我们只是……暂时同路。等我拿到足够的情报,或者你失去了观察价值……”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之意,如同冰冷的刀锋悬在林默头顶。
林默沉默地端起地上的石碗。碗壁滚烫,粗糙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他闭上眼,仰头将苦涩滚烫的液体一饮而尽。一股强烈的辛辣感从喉咙首冲头顶,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奇异的清凉感,如同冰泉浇灌在滚烫混乱的大脑上,那些不断低语嘶吼的负面情绪碎片,真的被暂时压制了下去,思维变得清晰了一些。
代价是胃里翻江倒海般的灼烧感和嘴里挥之不去的苦涩。
“咳咳……谢谢。”林默擦掉呛出的眼泪,声音依旧沙哑。他看向焰心,“‘光’……林寻的‘无垢之光’……被谁抢走了?那些爪印……”
“爪印?”焰心似乎来了点兴趣,“在工厂里看到的?”
林默描述了那巨大、非人的爪印和粘稠的暗绿荧光污迹。
焰心面具后的眉头似乎皱了一下。“……‘腐爪’的痕迹。是‘噬忆者’的首领级个体,或者……是它豢养的‘污染兽’。”她的声音凝重了几分,“那群蛆虫的头目,‘腐爪’莫格,是个贪婪成性的疯子。它最喜欢搜集各种强大、稀有、或者纯粹的记忆碎片,用来强化自身或者……制造更扭曲的怪物。它出现在那里,目标肯定是‘无垢之光’。”
“‘腐爪’莫格……”林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火焰。无论林寻是妹妹还是容器,她的“光”不能被这种怪物夺走!
“它在哪?”林默追问,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肩膀的剧痛和虚弱的身体拉了回来。
“急什么?”焰心冷冷道,“‘腐爪’行踪诡秘,老巢在琥珀城地底最污秽的‘遗忘之渊’深处,那里是记忆污染的重灾区,连议会和荆先生都不愿意轻易涉足。凭你现在这样子,进去就是给它的收藏品添一道‘绝望看守者’的开胃菜。”
她站起身,走到篝火旁,拿起骨杖。“不过,它抢走了‘无垢之光’这种级别的珍宝,不可能一首藏着掖着。这种纯粹的光明,对它那种由纯粹污秽构成的怪物来说,既是剧毒,也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它一定会想办法‘处理’掉它——要么彻底污染吞噬,要么……找一个足够分量的买家出手。”
焰心看向林默,面具后的目光带着一丝算计。“琥珀城最近最大的‘记忆黑市拍卖会’,就在三天后的‘沉船墓场’。‘腐爪’这种级别的掮客,很可能会在那里露面,或者委托代理人出手赃物。那是你……也是我,可能接触到‘光’的唯一机会。”
沉船墓场……拍卖会……林默的心提了起来。那将是龙潭虎穴!
“拍卖会……”林默艰难地开口,“我需要做什么?”
焰心将骨杖拄在地上,赤铜面具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养伤。恢复体力。然后,想办法搞到进入拍卖会的‘凭证’——一张足够分量的‘记忆门票’。至于怎么搞……”她嘴角似乎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是你的问题,容器。证明你除了当‘人形锁’之外,还有点别的价值。”
她不再看林默,转身走向教堂更深的阴影处,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三天。三天后,如果你还活着,并且拿到了门票,在沉船墓场入口的‘断桅酒吧’等我。过时不候。”
篝火的光芒将她的背影拉得长长的,最终融入教堂深处浓重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破败的教堂里,只剩下林默一个人,还有那堆渐渐变小的篝火。苦涩的药味在口中弥漫,肩膀的伤口隐隐作痛,脑中关于“容器”和“看守者”的冰冷真相如同毒蛇缠绕。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那个沉寂的荆棘钥匙孔印记。
人形锁……
不!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压过了心中的绝望。
无论真相多么残酷,无论他是谁,他都要把林寻的“光”夺回来!那是他存在的意义,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东西!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是遗忘之渊,他也要闯进去!
林默的目光投向教堂破碎的彩色玻璃窗外,琥珀城那片被虚假记忆霓虹点亮的、扭曲的夜空。
沉船墓场……拍卖会……“腐爪”莫格……
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