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三月,春寒料峭。连下了几日的冷雨依旧缠绵不休,将白墙黛瓦的巷弄洇染成一片沉郁的水墨,空气里浸满了潮湿的朽木和泥土混合的土腥气,压得人心头也沉甸甸的。
沈砚白立在书房的雕花窗棂旁,指尖夹着半支香烟,星火明灭,映着他眼底深处的疲惫,像是蒙了一层擦不去的灰。窗外后院那株老榆树,枝桠依旧光秃秃地戳向灰蒙蒙的天际,寒风卷着冷雨打在枝头,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书房里静得出奇。书案上堆叠着被魔鸦污血浸染的纸页碎片、粘着靛蓝污渍的路线图残片、还有几片暗绿斑驳的青铜断件,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和腐臭混合的气味。角落里那只装着变异魔鸦组织碎片的厚玻璃缸,盖子边缘还沾着点点暗蓝,里面的胶状基质中,那点指甲盖大小的靛青色菌丝团块依旧缓缓地搏动着,如同一个沉睡在心脏深处的邪恶低语。
“吱呀——”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丝缝隙。林晚端着一个黑漆托盘走了进来,步履无声。她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锦缎旗袍,外罩一件藕荷色绒线开衫,身姿依旧纤细,只是脸颊比年前褪了几分血色,显得下颌线条更清晰了一些。她将托盘轻轻放在茶几上,里面是两碗冒着热气的百合莲子羹。
“霍华德昨晚咳了大半夜,刚服了药睡下,”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杨伯守着呢。”她走过来,伸手将沈砚白半敞的窗子合拢了些,挡住外面裹着寒气的风雨。
沈砚白转过身,掐灭了烟蒂,目光落在她脸上。她眉宇间那份因蚀骨香侵蚀和地宫变故留下的惊悸褪去了不少,澄澈的眼底沉淀下一种经历过生死淬炼的宁静与坚韧。只是那份宁静之下,似乎隐隐萦绕着一丝不安,如同水面下潜藏的暗流。
“风雨不歇,”他开口,声音因长久未言略带沙哑,“搅得人心里也难安。”这话像是对这天气的喟叹,又带着更深沉的所指。
林晚点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书案另一端——那里,几份被仔细剥离开、铺展在厚宣纸上防止碎裂的焦黄纸页,是她近几日耗费心力,一点点从浸透魔鸦污血和蚀骨浆液的残稿碎片中拼出的勉强连贯的文字。字迹扭曲癫狂,正是刘锦瑟的手笔。
“快理完了,”她走到书案前,指尖小心地拂过那些墨痕模糊的旧纸,“只是中间几页实在难辨,被……污得厉害。”她抿了抿唇,想起霍华德对着那片顽强搏动的菌丝样本时那狂热又恐惧的眼神,想起昨夜书房里那场如同炼狱降临的鸦群袭击,那粘稠的、带着冰冷甜腥的暗蓝秽物……胃里微微泛起不适。
沈砚白走到她身侧,递过去一碗莲子羹:“不急一时。先垫垫。”温热的瓷碗驱散了她指尖的微凉。
林晚接过碗,小口啜饮着清甜的羹汤,目光却未离开那些残稿,眉头紧锁,似乎在字里行间捕捉着什么。
“沈砚白,”她忽然放下碗,指尖点着其中几行勉强可辨的字迹,“你看这里——‘太阿山……非山……是地脉的缺口……如同深渊巨眼……那口深埋在昆仑遗骨下的青铜巨鼎……吞吐王朝气数……控之,则天命移鼎……’”
她抬起眼,眼中带着一丝冰冷的震撼:“控之?她用‘控’这个字!后面好像还写着……‘渡鸦临鼎,万姓如蚁……’?”
沈砚白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针尖刺中!他俯身细看,呼吸都放轻了几分。“龙脉……鼎……移鼎……”这几个字眼像最沉重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之上!
“还有这一页的背面一角,”林晚的手微微发抖,从最底部抽出一片小得可怜、边缘焦黑卷曲的碎纸片,那是她从霍华德差点喂了魔鸦的水晶薄片下抢救出来的。碎片上只有两个字,却写得力透纸背,透着绝望的疯狂:“……改命……”
“太阿山中藏的不是龙脉气象,”沈砚白的声音冷得如同窗外的寒冰,“而是……一个能吸食、扭曲、甚至操控整个国家气运的——饕餮鼎?!”这个结论过于惊世骇俗,连他自己都觉得喉头干涩发紧,“所以‘渡鸦’不择手段地寻找它!不是为了永生,是为了……窃取国运?用整个中华民族的精气神,去喂养……那口鼎里的东西?”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弥漫了整个书房!比蚀骨香更冰冷!比魔鸦之祸更令人心胆俱裂!
就在这时!
“叩叩叩——!”
一阵极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一室死寂。杨伯端着一个紫铜小炭盆轻步走了进来,盆里新换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散发着暖意。他将炭盆小心地放在林晚脚边不远处的乌木支架上,又恭敬地放下一只小巧的、散发着淡淡檀香气的黑漆方盒在书案边缘一角。
“先生,太太,厨房刚熬的红枣姜茶,祛祛寒湿气。”杨伯低声道,垂下的眼皮遮挡住了所有的情绪,“东西,是今早有人在角门外石狮子下发现的……夹着半片枯叶。”
沈砚白的视线锐利如鹰隼,瞬间钉在那只不起眼的方盒上。杨伯无声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书房内重新陷入死寂,只有银丝炭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窗外无尽的凄风冷雨。
沈砚白缓缓拿起那只方盒,入手微沉,檀香气很淡。他没有贸然打开,指腹沿着盒盖边缘极其缓慢地了一遍,指下传来的轻微凹凸感让他心头微凛。
林晚屏住了呼吸。
咔哒。一声轻响,沈砚白用一枚特制的扁平银簪挑开了盒盖一侧小巧的暗扣。
盒盖掀起。
没有预想中的机关,没有暗器毒烟。
盒底衬着柔软的墨绿绒布,上面安静地躺着一块青铜碎片。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断裂扭曲、布满绿绣的碎片。形状奇异,像一个被硬生生扯断扭曲的兽爪,爪尖部位还保留着一点锐利的钩形。碎片靠弧面的内侧,隐隐可见半截模糊的、如同云雾缭绕的奇特文字痕迹。更引人注目的是,在靠近断裂口的位置,一个极其微小、形如半只闭合鸦瞳的深褐色印记清晰可见!
沈砚白的脸色瞬间沉如寒潭。
这青铜碎片的形制……他见过!就在霍华德从赵大勇(赵沂青)那具诡异身体上采下的组织样本中,混合着金属碎屑提取出的分析图鉴上!是赵沂青身体深处被蚀骨香侵蚀、异化后滋生的金属化物碎片!
而那个鸦瞳印记……是“渡鸦”组织的标记!是他们追踪每一个“培育体”的印记!他们不仅知道赵沂青的特殊,更明确地在江城……回收了属于赵沂青血肉一部分的遗存!
“‘渡鸦’……”林晚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脸色又白了几分,“他们己经拿到了……赵将军身上的东西……”是为了继续研究蚀骨香的终极形态?还是……他们在这块残骸上,确认了什么关键信息?
窗外风更紧了,雨点敲打在窗纸上的声音愈发密集。
就在这时!
“哐当——!”
一声沉闷的撞击混着书页散落的哗啦声在两人身后响起!
林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颤,猛地回头——是她刚才放在书案边缘、刚刚拼合好的刘锦瑟残稿最上面几张纸!仿佛被窗外一阵灌进来的疾风扫落!纸页打着旋儿飘散一地!
更巧的是,那张写着“太阿山地宫…藏龙脉,改天命……”几个字的纸片,刚好滑落下来,被飘摇的微弱气流推着,打着旋儿,最后轻轻地、不偏不倚地……贴在了沈砚白拿过青铜碎片的手背上!正好盖住了他虎口处一道未愈的浅淡抓痕!
墨迹淋漓的“改天命”三个字,像一道符咒,紧紧贴着他的皮肤!与他指间青铜碎片的冰冷触感一起,狠狠刺入他的神经!
沈砚白的指尖猛地一颤!
就在这时!
一首安静啜饮羹汤的林晚,胃里那股若隐若现的不适突然猛地一阵翻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如同有一只冰冷的手在腹中狠狠一攥!
“唔——呕……”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强压下冲喉而上的恶心感,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反胃而微微弓起,另一只手本能地护在了小腹上,指尖微微发颤。
沈砚白倏然转头!所有的震惊、愤怒、凛冽杀机,在触及林晚痛苦蹙眉、捂住小腹的瞬间,如同冰雪消融!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一步,长臂一伸,将那柄危险莫测的蚀骨刃(一首作为“镇物”单独放置在书案另一侧刀架上)连带青铜碎片推开一些。动作迅捷却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另一只手迅速揽住林晚微微摇晃的肩膀,将她半护进怀中,声音低沉紧绷:“没事吧?”
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鬓角,熟悉的清冽木质药草气息混杂着书房里未散的血腥与纸墨陈旧气味,丝丝缕缕钻入鼻端。林晚摇摇头,靠着他坚实的手臂稳住身体,那股恶心感在贴着他胸膛传来的温热中缓缓平复,脸色依旧苍白:“…没事…大概是受了风寒。”
她的左手依旧无意识地按在小腹的位置。那里……真的只是翻搅不适吗?还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血脉的连接与警示?
沈砚白深邃的目光在她紧护腹部的指节上停顿了一瞬。那双洞察幽微的眸子里,暴戾冰冷的锐芒如同寒潭投入石砾,层层涟漪荡开、沉淀。那目光太过复杂,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深重——有对盘踞西野的巨大阴谋的森冷,有对“渡鸦”蚀骨香与饕餮鼎图谋的沉重杀机,有对这片山河命运的忧思如焚……但当这些冰冷沉抑的洪流撞上她护在小腹的手时,一种近乎悲壮的、磐石般的守护意志在无声地凝聚。
他抬起揽着她的那只手,不再是紧扣肩头以作支撑的动作。
那只布满薄茧、指节修长的手,并未去触碰她掩着小腹的手指,而是极其自然而轻柔地,掌心向下,温热且干燥地,缓缓覆盖在了她紧按着小腹的手背之上。
手掌宽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也带着一丝近乎虔诚的暖意,传递过来。
他垂下眼睫,目光似乎穿透了她腹部的衣料,凝视着那微小而未知的存在。时间仿佛凝滞了一息。窗外凄厉的风雨声,书页散落的狼藉,角落里菌丝样本诡异的搏动,还有那静卧在墨绿绒布上的、刻着鸦瞳印记的冰冷青铜碎块……这所有惊心动魄的线索与迫在眉睫的危机,似乎都在这无声的一抚中,化作沉进深海冰山深处的背景。
然后,沈砚白抬起眼眸,望入林晚同样凝视着他的眼底深处。
那张一向冷静自持、甚少泄露情绪的脸上,所有的风暴、算计、沉重……都己沉没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凉的、却又无比坚硬的温柔。那温柔像熔炼后的玄铁,在绝境中淬火重生。
他的唇微动,声音低沉得如同在自言自语,却又无比清晰地落在静谧的书房里每个角落,也重重地砸在林晚的心上:
“这局……”
他略略停顿,目光扫过一室狼藉——刘锦瑟纸上那淋漓刺目的“改天命”,腐蚀书页的魔鸦暗迹,搏动的靛青菌丝,还有那枚冰冷的鸦瞳印记——最终又落回她掩着小腹的手背,和他覆盖其上的手掌。
“……刚开始。”
这三个字,轻缓,凝涩。
却比任何金戈铁马的誓言都更有分量。
是宣告,是承诺,也是一个父亲……对尚在未明之中的生命的沉痛宣战。
雨势骤然转急!哗啦啦的声响穿透窗纸,如同千军万马奔袭而过。
在那片骤然加剧的雨幕声中,在这刚刚经历了炼狱洗礼、又被新的恐怖预言笼罩的昏暗书房内一角,书案边缘那只盛放青铜碎片的小盒旁——
被无意中推挪到此的半块青铜虎符,静静地躺在桌角的阴影里。符身上的绿锈在窗外天光与室内炭火交错的昏暗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冰冷而幽邃的、如同沉睡古兽复苏前微眯的……诡谲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