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陆离躺在沙发上,闭着眼,呼吸粗重。
他的白大褂皱巴巴地搭在身上,上面还有一床毛毯,这是科里护士们准备的。
凌晨三点零五分,房间很暗,只有桌上的台灯亮着。
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响起。
一条薄毯轻轻盖在陆离身上。
感受到这种不对劲,陆离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来人正是赵爽。
此刻她就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捏着毯子一角。她穿着整齐的护士长制服,发髻梳得一丝不乱。
“吵醒你了?”赵爽的声音很低,笑着问道。
她手上的动作也没停,稍微犹豫后还是给陆离盖上被子。
不过正是这么一下子,陆离反而睡不着了。
他坐直身子,揉了揉发僵的脖子,只感觉浑身僵硬。
重市的冬天就是这样,要是没个人暖被窝,睡起来那叫一个难受。
要是被窝里两个人能抱着互相取暖,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
“没睡沉。爽姐,你今天夜班?”
“刚处理完医嘱,巡房。”
赵爽又把滑下的毯子往上拉了拉,看着他的脸,“小陆主任,这么熬不行,你这么搞会肾虚的。”
闻言陆离哭笑不得,心想你我都是搞西医的人,还信什么肾虚的说法?
要知道在西医的字典里,可是从来没有肾虚这个说法,
......
理念的不同导致行为的不同,中西医就此分道扬镳,各玩各的。
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还是西医碾压中医,最好的医院一定是西医医院,最贵的设备一定是来自西医,至于医生嘛,差不多也是这样。
全国那么多医科大学,但是正儿八经培养中医的有几个?
更何况这些学校本身也就一般,绝大多数连211都不是,这就是尴尬的地方。
陆离不是冯伟刚,他没有丝毫的中医背景,所以赵爽说的这些他肯定不信。
赵爽也不在乎,只是笑着道,
“别不信,以后你就知道了,不行了看你怎么办?”
陆离想说什么,但喉咙发干。
顶灯的光照在赵爽脸上,此刻她看起来当真不错。
三十岁的女人,活泼跳脱,身上也有几分余韵,这才是真正成熟的时候。
陆离见状,心里默念了20遍冰心诀,坚决压制体内疯血暴走,好不容易才静下心来。
当然,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如果他要做些什么的话,赵爽也愿意配合。
不是现在愿意,她早就很愿意。
但是突然,一切声音消失了。
紧接着,刺耳的“呜——呜——呜——”
声猛地响起!是急救中心红色警铃。
虽然大平医院急诊科在门诊部那边,但癌症中心这边也有自己的急救中心,这里主要处理肿瘤病人的急救。
病人要么直接送过来,要么从急诊科那边转过来。
“有情况。”
两人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
陆离从沙发上弹起来,急忙穿好衣服,也顾不上眼前,朝急救中心走去。
赵爽也微微一愣,随即回过神来,紧跟在陆离身后。
此刻,走廊里一片混乱。
杂乱的脚步声、推车滚轮声、仪器报警声、喊叫声混在一起。
空气里消毒水味更浓,不仅如此,还夹杂着血腥气。
不用说,一定有血,一定要命。
来到急救中心,医护见是陆离来了,纷纷退开。
陆离和赵爽冲进急诊抢救区。
明亮的无影灯下,一群人围着抢救床。
监护仪闪着红光,发出刺耳的警报。
暗红色的血从床边滴到地上,积成一小滩。
只是看一眼赵爽就再明白不过,如果在平日里的急救科也就算了,出血的事多得去了。
但如果在癌症中心的话,出血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两者虽然都是出血,但是凶险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呕——!”
又是个刺耳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一声痛苦的呕吐从人堆里传出,血腥味更重了。
一个年轻护士端着满是血和呕吐物的弯盘挤出来,脸色发白:
“护士长!病人33岁男!是我们的住院病人,患者今天违反规定喝了奶茶,之后剧烈腹痛后大量呕血!目击者说吐之前刚喝了一大杯冰蜜雪冰城柠檬水!
现在血压70/40,还在掉!心率140!血氧90!”
旁边一个老护士皱眉低声说:“又是冰饮料…这帮家伙,不让他喝,他非要喝。”
赵爽一下也急了,立刻说道:“双静脉通道!18号留置针!加压补林格氏液500ml!备O型红细胞!快!”
陆离看向抢救床。
一个年轻男人脸因痛苦扭曲,嘴唇惨白,嘴角有血和呕吐物。
他一只手死死按着上腹部,指甲掐进肉里。
看得出他很痛苦,痛苦到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种痛苦一般人很难理解,只有到了程度才明白,死亡或许真是一种解脱。
急诊的主治医抬头,语速飞快地对刚赶到的普外科医生周峰说:
“周医生!腹膜炎体征!板状腹!移动性浊音阳性!超声示腹腔大量积液!高度怀疑上消化道肿瘤破裂!出血凶猛!失血性休克!”他额头上全是汗。
周峰套着手术衣,手套拉到一半。
他几步走到床边,在患者剑突下猛地一按,迅速抬起手。
指尖沾着暗红的血。
“呃啊——!”患者惨叫抽搐。
周峰眼神一沉:“凶险!考虑胃恶性肿瘤破裂大出血!立刻加压备O型血!直接推手术室!紧急插管全麻!快!抢时间!”
这时候他忽然回头,一下看到身后的陆离,
“陆主任。”
“你刚下两台,”周峰语速飞快,“这台我主刀吧。”
“行,你做我放心,我观摩观摩就行。”
说完两人转身大步冲向手术通道。
不消片刻,抢救区更乱了。
周峰带人推着床冲向手术室,警铃声、脚步声、指令声混杂。
“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了?他才33啊!”一个头发凌乱的中年妇女在门口哭喊,被保安拦住。
“阿姨快签字!马上手术!”导诊护士急得快哭了。
这还需要问么,整个人都吐血了,不严重才怪。
“就一杯…一杯奶茶…喝了怎么就吐血了呢?”妇女下去,怎么也想不明白。
陆离看着推床消失在手术室门后。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疲惫,转身走向观摩室。
手术室3号间无影灯雪亮。
陆离站在观摩室玻璃后,手撑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等待手术开始。
玻璃隔音,下面很安静。
观摩室里还有两个住院医和一个实习生,这些都是自己从重市医科大学里选上来的,都是当年的优秀毕业生,此刻几人都盯着下面。
腹腔镜画面显示在观摩室大屏幕上。
视野进入腹腔。
起初根本看不清,只是一片暗红色。
粘稠的血浆覆盖着肝脏边缘,大网膜被血染成深红色,垂挂着。
小肠泡在血水里,颜色暗紫,这说不清是什么,有体液,可能还有奶茶,总之情况很严重。
镜头移动,血浆像粘稠的液体流动。
吸引器管子插在血里,发出持续的“嘶嘶”声,但吸走的速度赶不上涌出的速度。
医护们着急忙慌,一边止血一边准备手术,手术巾浸透了血,血水不断往下滴。
“找到它!”周峰的声音从扩音器传来,低沉稳定。
他盯着自己面前的屏幕,右手稳稳操控着腹腔镜抓钳,在血里拨开粘连的组织。
“这里!有搏动!”器械护士声音紧绷。
抓钳拨开一片血糊糊的网膜组织。
腹腔镜画面进一步放大。
胃体中部偏小弯后壁,一个边缘不规则的破洞。
洞里一团暗红色肿块,表面糜烂。
暗红的血混着细小凝块,正从破洞深处和肿块表面持续涌出。
“就是它!胃体癌破裂!
全层侵犯!
吸引器!对准破口!
血管钳!准备阻断!”周峰语速加快,不断向医护们下达指令。
吸引器头立刻塞进涌血处,嘶鸣声更大。
血被吸走一点,视野短暂清晰。
周峰的右手闪电般探入,血管钳张开,精准夹住破口边缘一处猛烈喷血的小动脉。
咔哒!
那处喷血止住了。
观摩室里一个住院医低呼:“漂亮!”
但肿块表面还有很多小点在渗血,基底部的血管还在供血。
“肿瘤太糟脆,不能缝!”周峰声音冷冽,“换策略,吸引器保持,准备大弯钳!游离肿瘤,局部切除!快!血压还在掉!”
助手递上大弯钳。
周峰的手很稳,操控弯钳在血和破碎的肿瘤边缘小心分离,避开旁边的血管和胰腺。
“小心脾门。”
“分离钳,钝分后壁粘连,轻点。”
“压迫,这边渗血,热盐水纱布。”
时间过去。只有吸引器声、器械碰撞声、麻醉机声、监护仪声和周峰简短的指令。
汗水浸湿周峰的帽子边,顺着鬓角流下。
巡回护士用无菌纱布给他擦汗。
终于,肿瘤和周围部分胃壁被游离出来,主要出血控制住了,视野不再全是血。
“准备切割闭合器,60mm钉仓。”周峰声音带点喘,但很笃定,“距肿瘤边缘2cm切除!送快速病理!”
陆离看着屏幕上闪光的切割吻合器,稳稳卡在相对健康的胃壁上。
咔嚓!
肿块和部分胃壁被切下,掉进标本袋。
分开切割声消失,手术室也恢复正常。
标本袋里装着切下的组织。
周峰活动了下脖子,汗水流到口罩边缘。他继续扫视腹腔。
“吸引器,仔细吸,温盐水大量冲洗。
另外再查肝下、脾窝、盆腔、肠系膜根,看还有没有出血。”周峰声音沙哑但稳。
温热生理盐水冲进腹腔,稀释血块。
暗红的水流被吸走。
视野更清晰:肝脏表面发白,腹膜上有小凝血点,小肠水肿。
“肝下干净,无出血。”
“脾窝冲洗后无新出血,脾完整。”
“盆腔少量血性液,无持续渗。”
“肠系膜根无血肿。”
气氛稍缓。
“好。”周峰看向胃部创面。
创口边缘水肿、充血、脆弱。钉合线封着管腔,但创面还在渗血。
“创面渗血,组织脆,不能直接缝。准备带蒂大网膜瓣,覆盖止血,注意血供!”
器械护士递上镊子和持针器。
周峰的手动作轻柔精准,游离出一片有血供的网膜组织。
他用可吸收线把这“活瓣”一层层缝在胃壁破口上,仔细固定。
“张力?”
“适中。”
“血供?”
“好,没扭转。”
创面渗血慢了,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周峰目光扫过胃周围区域,眼神锐利。
“淋巴结。”
他声音加重,“清扫,重点:1组(贲门右)、3组(胃小弯)、4组(胃大弯)、5组(幽门上)、6组(幽门下)、7组(胃左动脉旁)!可疑肿大的全切!保护血管神经!超声刀!”
超声刀发出“滋滋”声。周峰的手很稳,在狭小空间里剥离、结扎、清扫淋巴结,避开血管和神经。
“3组扫完,淋巴结偏硬。”
“4组两枚肿大,约1.5cm,已摘。”
“6组扫完,无肿大。”
“7组清扫中…注意动脉鞘!”
一枚枚灰白或暗红的淋巴结放入标本袋。
时间流逝,周峰后背的无菌衣被汗水浸透。巡回护士再次给他擦汗,换颈部无菌巾。
终于,周峰停下。
腹腔冲洗液变清,吸引器管里是淡粉色液体。
各处干燥,创面覆盖好,无活动出血。
“冲洗液清。”
“无活动出血。”
“清点器械、纱布、缝针!三次!”周峰声音疲惫但沉稳。
“器械清点无误!”
“纱布清点无误!”
“缝针清点无误!”
…(重复三次)
“准备关腹。”周峰声音恢复力度。
气氛稍松。
巡回护士把患者的病号服和物品放进透明袋。
手术台边的动作停了一下。
一个年轻护士皱眉看了一眼。
周峰的目光也移过去,停留了两秒,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呵。”他轻轻摇头,目光转回手术台上缝合好的创口和旁边的标本袋,里面竟然还有少许奶茶。
他的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到观摩室:
“看见没?”他停顿了一下,“这东西,”他用下巴指指地上的奶茶,“有时候,比癌细胞更懂怎么要人命。也更防不胜防。”
清晨时分,手术室里只剩下器械归位的碰撞声和吸引器最后的抽吸声。
那观摩室里没人说话。
住院医和实习生看看奶茶,有些发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