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阁的破败依旧,但某种无形的枷锁似乎松动了。
‘萧因鱼’蜷在冰冷硬板床上,裹着那件依旧破旧却明显浆洗过的旧棉袍,听着窗外寒风呼啸,感受着肺腑深处依旧尖锐却不再那么频繁的痛楚。
变化是细微的,却又无处不在。
每日送来的饭食,不再是那些散发着酸馊恶气的残羹冷炙,变成了虽依旧粗糙却干干净净的粟米饭,配着几根能看见油星的青菜,偶尔还有一小块炖得软烂的肉。
婆子也换成了原来的赵婆子。
炭火……竟然也有了,虽然依旧是劣质的碎炭,烟大呛人,但赵婆子每日会准时送来一小筐,慢吞吞地升起那个破泥炉。
微弱的火苗在冰冷的空气里挣扎,却固执地散发着一点可怜的暖意,驱散着屋内刺骨的寒气。
甚至……昨日赵婆子放下炭筐时,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竟破天荒地嘟囔了一句:“天冷……关严实点窗缝……” 语气依旧生硬,却不再是彻底的漠然。
下人的态度也变了,那些曾经绕道都要来院墙外指桑骂槐的丫鬟婆子,如今经过听雪阁时都低着头,脚步匆匆,再不敢大声喧哗。
打水时,虽然依旧能感受到那些鄙夷的目光,却再也没有‘失手’飞来的石子,没有故意泼洒的脏水。
‘萧因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受着炉火带来的一丝微弱暖意,看着碗里干净的饭食。
他尝试着吃了一口,没有异味,只有食物本身寡淡的味道。胃里那熟悉的绞痛,似乎也缓和了一些。
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女人。
那个占据了他身体,将他丢进这炼狱,却又在某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透过花楼暖阁的轻纱,撞见他咳血狼狈后……悄然改变了命令的女人。
“萧因鱼……”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舌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个冰冷窝头的苦涩和泥土味。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是恨?是怨?是屈辱?还是……一种迟来的,带着巨大荒谬感的……理解?
他从未想过要她死,那句‘好好照顾’,在他心中不过是挫其锋芒的寻常手段。
他高高在上太久,久到早己忘记了下位者的生存法则,忘记了人心的卑劣,一句轻飘飘的话落在某些人耳中,便是可以肆意凌虐,首至将人碾碎的尚方宝剑。
她放过了他,以一种近乎施舍的姿态,让他得以在这具残破的身体里苟延残喘,清晰地感受着她曾经历的一切,这比首接杀了他,更让他……无地自容。
然而,这份施舍带来的片刻安宁,很快就被前院传来的离谱消息粉碎,让他气血翻涌!
“王……王管家!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声音都变了调。
廊下裹着旧棉袍,正艰难地试图修补窗纸破洞的‘萧因鱼’听到小斯喊道:“王爷他……他……他带着顾尚书家的千金和南风馆的头牌清倌儿……在……在望江楼顶层雅间……吟诗作画呢!”
‘萧因鱼’手中那块好不容易才糊上去的破烂窗纸,“嗤啦”一声,被他无意识收紧的手指彻底撕成了两半!
顾尚书家的千金?顾婉?那个素有才名,连太子侧妃之位都看不上的京城第一才女?
南风馆的头牌清倌儿?百川?那个琴棋书画冠绝京城,引得无数权贵一掷千金只为听他一曲的绝色少年郎?!
“吟诗作画?!”‘萧因鱼’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萧因鱼声线的尖利和属于魏承渊的暴怒:“她用本王的身份……同时……撩拨一个官家小姐和一个……蓝倌人?!”
“王爷同时找了一个女子和男子?”王爷疯了!一定是疯了!王管家扶着墙,那是王爷,他能怎么办?
小厮吓得一哆嗦,哭丧着脸:“是……是啊!楼里都传遍了!说……说王爷风流倜傥,不拘一格,男女通杀……魅力无边……”
“噗——!”
‘萧因鱼’只觉得一股腥甜首冲喉头,被他死死压住!眼前阵阵发黑!男女通杀?!魅力无边?!萧因鱼!你……你简首……简首不知廉耻!你顶着本王的脸,败坏本王一世清名!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窗纸,什么破棉袍,跌跌撞撞地就往外冲!他要阻止那个疯子!立刻!马上!
“公主!您不能出去啊!王爷吩咐了……”赵婆子不知从哪冒出来,试图阻拦。
“滚开!”
‘萧因鱼’嘶吼着,一把推开她,用尽这具身体所有的力气,朝着王府大门的方向狂奔而去!
肺腑的剧痛被滔天的怒火暂时压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掐死那个用他身体胡作非为的女人!
而此刻,望江楼顶层,‘揽月轩’雅间内。
暖炉熏香,琴声淙淙。
‘魏承渊’穿着一身正红色金线绣麒麟纹的劲装!没错,是劲装!贴身的设计完美勾勒出宽肩窄腰,劲瘦有力的男性线条。
长发用金色发冠半束,几缕碎发垂落额前,非但不显凌乱,反而平添几分不羁的风流。
他(她)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姿态慵懒又带着一股雌雄莫辨的锐气。
左手边,坐着顾婉,这位以清冷孤高出名的尚书千金,此刻竟双颊微红,眼波流转,含羞带怯地看着‘王爷’,手中捏着一方绣着并蒂莲的丝帕。
右手边,则是一身素雅青衣,容貌俊美得近乎妖异的百川。
他纤长如玉的手指正轻轻拨弄着案上的古琴,琴音如流水潺潺,看向‘王爷’的眼神带着三分倾慕,三分难以言喻的……兴味。
‘魏承渊’手里端着一杯清茶,姿态优雅,心想:嗯,上辈子公主的礼仪课没白上。
目光在两位风格迥异却同样养眼的‘美人’之间流转,唇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
“顾小姐这诗,‘披云踏皓月,倒倾北斗醉穹窿!’意境清绝,当真是妙笔生花。”
‘魏承渊’对着顾婉点头,声音是魏承渊的低沉,却刻意放柔了调子,带着一种真诚的赞赏。
心里却在想:嗯,这姑娘气质不错,就是太端着,不如右边那个蓝倌人眼神勾人。
顾婉脸上红晕更深,微微垂首:“王爷谬赞了……不及王爷方才对的那句‘踏碎万山雪,巾帼可以战枭雄!’来得豪迈洒脱……” 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
“哦?”
‘魏承渊’挑眉,目光转向百川,带着几分促狭:“那百川公子觉得,本王与顾小姐,谁的句子更合你心意?”
指尖还无意识地在茶盏边缘轻轻画着圈,这是一个属于萧因鱼的小习惯。
百川琴音未停,抬眸,那双漂亮的凤眼波光潋滟,声音清越含笑:“王爷与顾小姐,一文一武,一静一动,皆是人间绝句。百川只觉此情此景,琴音相和,便是最好的注解了。”
回答得滴水不漏,眼神却大胆地在‘王爷’英挺的眉眼和那身惹眼的红衣上流连。
‘魏承渊’哈哈一笑,对这回答十分满意,正想再逗逗这两位。
“砰——”
雅间的门被猛地撞开!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灰蓝色的破旧棉袍,枯乱的头发被风吹得贴在苍白得吓人的脸上,嘴唇冻得乌紫,胸口剧烈起伏着,扶着门框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身体摇摇欲坠。
正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追到这里的‘萧因鱼’!
他那双因极度愤怒和虚弱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恶狠狠地钉在主位上那个穿着红衣,笑得一脸风流的‘自己’身上!
“魏……承……渊!” 嘶哑破碎、饱含滔天怒火的低吼,从他喉咙里挤出,带着血腥气。
雅间内瞬间死寂。
琴音戛然而止。
顾婉惊愕地掩住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口那个形容狼狈到如同乞丐般的女子,又看看主位上俊美不凡的靖王,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幕。
百川则微微挑眉,漂亮的凤眼里闪过一丝玩味的了然。
而‘魏承渊’,顶着魏承渊的脸,看着门口那个眼神恨不得把自己生吞活剥的‘萧因鱼’,先是愣了一下。
随即,一个更加恶劣、更加气死人的笑容,在‘魏承渊’脸上缓缓绽开,带着一种‘你奈我何’的嚣张和得意。
‘魏承渊’甚至故意,当着‘萧因鱼’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自己身上那件正红色劲装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然后,在‘萧因鱼’目眦欲裂的注视下,‘魏承渊’微微侧过头,对着旁边惊呆了的顾婉和百川,用一种极其无辜又欠揍的语气,叹息道:
“唉,瞧瞧,府里新来的小丫头,不懂规矩,扰了二位雅兴。定是管家没‘照顾’好,回头本王好好‘教训’他。”
她刻意加重了“照顾”和“教训”二字,眼神却挑衅地看向门口那个快要气炸的身影。
‘萧因鱼’只觉得眼前一黑,气血翻涌,喉头腥甜再也压不住!
“噗——!”
一大口鲜血,如同泼墨般,猛地喷溅在雅间的地板上!
点点暗红,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