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在李勇家屋后洗了把脸,拎上法包。
村道冷清,早春的风从山后吹下来,还带着一股潮湿的霜味。
李勇早就等在院门口,手里捧着一碗冒热气的小米粥,见我出来,硬塞给我:“垫垫肚子,别空着进去。”
我接过,喝了几口:“他状态咋样?”
“醒了。”他挠了挠脑门,神色复杂,“醒得比鸡还早,眼神倒是比以前清亮……就是神神叨叨的,嘴里念着什么‘娘的脸在鼓里’。”
“他还认你吗?”我问。
“记得一半,有时候喊我哥,有时候说我是他自己。”李勇顿了顿,又补一句:“你确定真要问他?他这十年,时好时疯。”
我点头:“我看疯的是这村子,不是他。”
李勇抿了抿嘴唇,带我穿过后院那条堤沟小路,往村诊所后的棚屋走去。
那片棚子建在一处塌陷的空地上,原本是村里旧砖厂废地,如今变成了避世角落。
李勇指着最里头一间:“他就住那。头些年不让进村,医生偶尔给看看。除了晚上哭一会儿,平时不闹腾。”
“你别跟进去。”我说。
李勇犹豫了几秒,点头退开。
我走上前,敲了敲棚门:“李青山,我是来听你说话的。”
屋里没有回应。
我又敲了一下,这次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棚屋里冷,没窗,光线从屋顶一块裂缝斜照下来,把屋里照得灰蒙蒙的。
一个人坐在屋角,穿着军绿色旧棉衣,头发蓬乱,像窝在棉絮里的老猫。
他听见我进来,头稍微偏了下,但没看我。
我没走近,只在他正对面坐下,把法包搁在腿上。
“我是来看红棺的。”我轻声说。
那人身子一颤,手指抽动了一下。
“我知道你不是疯子。”我盯着他,“你是在等有人听你说,你见过什么。”
李青山缓缓抬头,眼睛红得像兔子。
“你是谁?”他声音沙哑,“你身上……有风。”
我点点头:“我是夜行人。”
他嘴角抖了下,像是笑,又像是在骂:“你来晚了,棺材……早不在那了。”
我不信:“你弟弟告诉我,棺材在庙底下。”
“那只是个壳。”李青山慢慢伸出手,在空中比划,“我们挖出来的是个鼓……一面红鼓,棺是装鼓的。”
我屏住呼吸。
“那鼓,鼓面有脸,闭着眼,像人又不是人。”
我问:“你那天敲过吗?”
他忽然暴躁起来,捶地大喊:“我没敲!我没敲!是它自己响的!”
我没动,任他喊完。
等他喘得差不多了,我问:“你之后都看到了什么?”
他瞳孔发散,喃喃道:“我看见……我弟死了,看见村口槐树吊着人,看见我妈抱着那口棺哭,说‘我怎么把你又埋了’……”
我心里一紧:“你妈?”
他猛地看我一眼:“我没娘,我娘死在我六岁那年。”
我站起来,在他面前蹲下:“李青山,你再想想,那鼓的脸,像不像你娘?”
他呆呆看我,一句话不说。
屋里沉默了半分钟,他忽然缓缓点头:“像。”
我深吸一口气,从法包里拿出一张净灵符,递给他:“你留着,我要下庙,今晚敲它一次。”
他咽了口唾沫:“你疯了。”
我轻声说:“你疯了十年,我现在该轮到我疯一疯了。”
傍晚,我又到了村尾小庙。
这次没人跟来,李勇只是给我留了根铁锤,说你真要敲,就别用手。
我带了鸡血、黑狗血、七星铜钉,还在腰里系了符绳。
庙门前那两只石狮子眼睛里,今天不知道为啥落了两只喜鹊,见我来就飞了。
我走进庙,把灯压低,重新摸到后墙的那块松砖。
我抹开灰,把地砖一块块撬开。
下面……真的是鼓。
一面红漆剥落的皮鼓,嵌在一个青铜棺底上。
鼓面中央,有一个突起,像脸。
我咬牙,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鸡血布,小心地擦了一圈鼓面。
鼓面光了,红得像鲜肉,脸也清晰起来。
果然,是个人脸。
女的,闭着眼,嘴角抿着,有点像归红。
我抬起铁锤,对着鼓面——敲了一下。
“咚——”
鼓音一出,庙外风起,香灰乱飞。
我正要后退,忽然觉得脖子一凉。
有人在我身后轻轻吹了一口气。
我猛地转身,空无一人。
再看地上,鼓面中央,那闭着的“脸”,嘴角居然抖了一下。
我吓得倒退三步,刚想再贴符,脚下一滑,踩到了什么软的东西。
我低头——是一撮头发。
红的。
而地砖下,鼓的两边,正缓缓渗出黑红的液体,像是血水,又像是十年未醒的梦,重新醒了。
我不敢久留,抹去鸡血痕迹,重新盖上地砖,把鼓面压住。可刚转身,耳边就传来一声极细的“咚”。
那声音不响,却像是贴着耳膜响的,像有人趴在你背后轻敲一下骨头。
我立刻转身,鼓面没动。
可香炉里的灰却塌了一块,一缕青烟飘出,竟自动凝成一只手指的形状,指着门外。
——它不是不醒,是在等夜深。
我不再犹豫,连夜返回村头临时铺设的符坛,准备阵法。
我先在庙门外埋下五根定气钉,各刻“镇、锁、定、静、闭”五字;再在庙门前布下“黄泉返步阵”,脚印交错,专防灵体遁逃。
阵心处,我用朱砂画下“六丁六甲神兵轮”,调三界阳雷——备着。
最后,我从法包中取出一张“引神请令符”,小心插在庙中香炉中间。
做完这一切,我脱了外衣,只留一件内袍,把符包压在身侧,点燃罩灯,盘坐闭眼,静候子时三刻。
夜风吹到最重那刻,鼓声再起。
“咚。”
“咚。”
“咚——”
这一次,鼓声连成串,像是埋了十年的心跳重新跳了出来。
我睁开眼,看到庙门自己打开了,一点红光从地砖缝中飘了出来,像血色水汽。
鼓面……自己翻起。
“来吧。”我站起身,低声念咒:“雷火在天,阴阳启敕。黄纸化神,烈焰焚灵——破!”
我猛然掷出雷火符,符纸在空中划出一道红线,贴在鼓面正中。
“轰!”的一声闷响,整个庙屋震动,地砖抖落,一股浓烟从鼓棺中冲天而起,首顶屋梁。
烟中,一道模糊的人影缓缓站起。
——是她。
那个女人脸,闭着眼,神情平静,却有种说不出的压迫。
她手里竟还拎着那口皮鼓,一步步从鼓棺中站起,身影越来越真。
我喝道:“七星阵,起!”
脚下七星钉同时亮起青光,勾连出一道灵光网,把鼓灵困在阵内。
她睁眼了。
那眼里没有瞳孔,只有两团黑雾翻涌。
她没看我,而是看向墙上画卷,那血手印正在缓缓渗出鲜红,一滴一滴,像是庙自己在哭。
我一咬牙,抽出“锁神钉”,口中念动“摄魄诀”:“天清地明,西方结印,魂入钉,形归土——定!”
钉子发出轻微尖啸,我锁定她肩胛要穴,手腕一抖,“锵”地一声将其钉在墙上。
可她没叫,只是冷冷看我一眼,嘴角缓缓抬起。
“你……不是第一个敲鼓的。”她开口,声音像纸刮铁皮,“但你是唯一……还没疯的。”
说完,她手中的鼓面猛地炸裂,数十缕黑气从碎鼓中冲出,西散撞击庙壁。
我连忙掀起背后“镇符幡”,召出“真武印咒”:“北斗七星,紫气东来,乾坤倒镇,邪魅休逃!”
符幡一晃,一道金印砸下,将黑气生生逼回。
她身形踉跄,忽然低头,往自己胸口“嘶”地撕开,露出一张笑脸——是脸,不是胸,是活生生的第二张人脸。
那脸睁眼看我,咧嘴而笑,眼角流出血泪。
我头皮发麻,知道这不是普通鼓灵,是“灵鼓献身”术:
——古时巫门禁术,将亡者魂魄封进鼓中,以身为祭,以魂为媒,日日敲魂鼓,令其醒灵重生。
我立刻从怀里掏出最后一张“五雷追魂符”,灌注全身真气,一口咬破舌尖:“五雷号令,阴阳断路——镇!”
雷符砰然炸开,一道雷光自庙顶劈下,精准打在她身上。
她尖叫着后退,脚踩在“黄泉返步阵”上,被阵法生生困住。
我趁机上前,抽出“缚魄绳”,朝她腰间一套——
却被她反手抓住,手一拽,我整个人被拉了个踉跄。
她眼神瞬间清明了一瞬,低声说了句:“别叫我归红……我不姓归。”
我一愣,正要再问,她却猛然发力,把我整个人拽进她怀中,双目翻白,口中吐出一串古怪音节。
是祝文,是神语!
她的声音像风过荒野,像百鬼夜行。
我感觉耳边嗡地一响,眼前一黑,被一口浓烈的尸气扑面而来——然后,就晕了。
醒来时,天己经亮了。
庙中香灰尽灭,血阵消散,那个女人不见了。
我身上的符纸全破,腰间的缚魂绳却系着一缕红发。
只有那面被劈碎的鼓,安安静静躺在棺材底。
我咬着牙,从法包里摸出最后的“归灵封”,贴在鼓心,口中念咒:“鼓碎魂归,香断血止。此阵未开,七日勿近。”
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出庙门。
风吹过田埂,吹得庙前的石狮都动了一动。
我知道——她还没走。
她说她不姓归。
那她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