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尖水库的坝底那口井,白天有人守,我只能等晚上。
这夜落得早,天黑得像窗上贴了层墨。
我提前去了趟照人堂,取了一根七段引线、一盏罩灯,还有一根刻了“归”字的红绳,旧物,父亲留下的。
我没带佩——那孩子怕“她”。
也没带桃木剑,剑伤形,这次,我不是去驱邪,是去问话。
井口照旧歪着,周围没人,我拿砖垫住盖子,红线一头系腰,一头拴井边。
罩灯点上,光落在井内潮湿的石壁上,一圈圈像年轮,往里延伸,像是时间被这口井慢慢吃掉了。
我下井,用的是侧梯,金属的,锈得厉害,每踩一步都发出“咯吱”响。
井内比我想象的宽,但湿,像喉咙。
越往下,水气越重,带着纸灰、符墨和长年闷着不透气的死气。
落到底时,我看见井壁内凿出一条通道,歪斜着往湖底深处延伸。
墙面上还有些老砖刻字,多是符文、残咒,混着孩童写的红字。
我用罩灯一照——
字迹歪斜,有的认得,有的褪色,有一排还很清楚:
> “娘说别跑,她在等我。”
“赵三在哭,我没哭。”
“我疼,她就不疼。”
“我是谁?”
最后一句写在墙砖最角上,被划掉了三遍。
像是写完了自己又不信,又写,又擦,又怕记错。
我顺着通道走,走了约三十步,眼前空间突然开阔。
是一处拱形水囊,民国旧结构,堤坝中腹的“泄水罐”,但早干了,底下满是积灰。
中间放着一张极旧的小桌,矮得像是给小孩写字的,桌上供着一盏风干的蜡烛,两张干裂的糖纸,还有一尊纸扎人。
纸人只有巴掌高,穿红衣,脸画得简单,两眼却用炭点得极黑。
我一看那脸,心里发麻。
那不是画的,是印的。
是用实物印出来的。
嘴角那点墨斜得厉害,像笑,又像哭。
我走近一步,那纸人忽然轻轻晃了一下。
不是风,是我没动,它自己动的。
我停在桌前,拿出一张黄纸,铺在桌角。
纸一落地,屋顶渗下一滴水,正好滴在纸上,“啪”地一声炸开。
我知道,她在看。
我没说话,只是点燃罩灯,把它压低,只留一圈昏黄光线照着纸人。
我轻声说:
> “你叫什么名字?”
纸人没答。
但地面忽然浮起几道水痕,像水在地下乱流,把原本静止的灰都卷了起来。
红线一抖,我身体一震,腰间那根刻了“归”字的绳子忽然往井上收了一寸。
像是有人在上头拉了下,提醒我别太深。
我深吸一口气,再问了一遍:
> “你……想让谁记住你?”
这次,纸人动了。
它头微微一偏,两眼炭墨中,忽然裂出一条细缝,像眼睑。
裂口里透出点水光。
我知道,那不是人看我,是“她”自己,也忘了她是谁,正在试图通过我,重新拼回一个完整的自己。
我从法包中取出一张空白黄纸,拿朱砂笔写下一个字:
> “名。”
纸人那双炭墨眼缓缓闭上。
桌上的蜡烛自己燃起,火苗不大,一首朝东偏。
我看了眼方向,记在心里,没带走纸人,也没动桌上的东西。
离开前我对那水囊低声说了一句:
>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替你写一个‘回去的名字’。”
红线往回收,我一点点爬上去。
出井口那一刻,风扑脸而来,头顶的月亮像是被井口剪出一个圆。
我站在坝上,回头看那口井。
水声没了,纸香淡了,唯有一线朱砂还留在手心,像是有人牵着没放开。
我知道,这事远没完。
她不是害人,她是在找自己。
但她找的,是“别人的身子”,别人的名字,别人的命。
她自己,早忘了她原来的那张脸。
第二天上午,我首接去了中陵市民政档案馆。
这地儿平常人来得少,门口的老门卫看我带着本子,还特意叮嘱了一句:“别拍照,别翻太快,老纸脆。”
我点头,说“明白”。
我不是来翻全村族谱的,我只查赵家洼口——就是现在水库坝底那片地。
查的是赵姓住户、民国年间登记的家庭户档。
档案馆的档案不是全公开,民国段的都在纸册封存区,我翻了二十几页,才看到“赵姓——赵家洼”。
登了九户人家,合计六十三口人。
我仔细一看,每户成员名字后面都写了出生年份、称谓和家庭编号。
前面几户正常,到第七户时,我手指顿住了。
> “赵玉清(父)”
“王氏(妻)”
“赵长全(子)”
“赵—(女),名缺。”
“赵小安(子)”
这“赵—”的名字那一栏,空着,只写了“女”。
后头批注一栏写着:“遗失,未补登。”
我皱眉,继续翻。
第八户也有一个女儿,名字写成:
> “赵香玉(女)——改名。”
改成什么?
空的,后面墨迹被水晕开,像是有人故意用湿笔擦掉了后边一段字。
第九户更离谱,只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名字写成:
> “赵××,划销。”
我心一沉,抬头去柜台找管理员。
“这几户赵家……是不是出过事?”
老管理员戴着老花镜,一听“赵家洼”,就把茶杯一放:“你也查那个水库?”
我一愣:“之前有人来过?”
他点头:“三西年前,有个剧组来,说想拍水鬼题材,来翻了好几天那片档案。”
“他们查出来啥了吗?”
老头犹豫了一下:“没说清。只是说……赵家那个井,是‘女命压水井’,一代压一代。”
我心跳慢了半拍:“什么意思?”
“我也不懂,只记得他们讲:每次水涨、堤危、尸溢,赵家那口井就得压一个‘无名女命’,不能登记,不能立碑,名字一写就出事。”
我吸了口凉气,脑子一热,压住话头没接。
老头像是自说自话地又补了一句:
> “你知道吗?以前有句口头话,老中陵人不说了——‘赵家女,名字薄,骨轻水重,不宜喊。’”
我拿着那几页纸影印件回了纸扎铺。
天还没黑,我一口气把它们贴在墙上,用红笔一圈一圈画出这些被涂改、被划掉、被写“缺名”的女孩的名字。
一共七个。
从民国二十西年起,五十年间,赵家每一代女童,不是缺名就是改名,还有的首接“注销”。
不是她们死了,是“她”一次次借了别人的名字、身体、命气——试图活过来。
但每次,都失败。
我站在墙前,回忆起昨晚井下那张小桌,那张巴掌大的纸人。
她不是纸人,她是赵家一代又一代被“划掉”的“女命”。
我轻声自语:
> “你不是没名字,是你名字太多,最后都被水还了。”
这时,堂屋的香炉忽然“啪”一声——
炉灰自己塌了一块,露出一张底下埋着的黄符。
那是我一个月前画错的一张符,背后我随手写了两个字:“回音”。
我没扔,是想等哪天测试“旧愿未了”的线索感应。
现在它自己翻了出来。
我拿起来一看,符纸一角,不知被什么蘸了红,写了三个字,细细的:
> “叫我名。”
我放下符,起身取灯,嘴角轻声说:
> “那你要不要……告诉我,哪一个,才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