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外,雪后新冻的泥地硬得像铁。
刘主任跺着脚站在门口,一手插兜,一手拿着早上才装好的香袋。他低着头,有点心虚:“……我也不是故意省事,就是想着人都烧了,也就别太兴师动众。”
我接过香袋,拎在手里晃了晃。
“这三炷香,你记得当时是几点烧的?”
他想了想:“腊月三十,子时过一炷香,应该是一点半左右。”
“谁点的?”
“张文水。”他叹了口气,“就是前天刚死的那位。”
我没出声,只把香袋打开,从里面取出三支香棒。
每支都插在一块小竹签香托上,竹签底有黑痕,说明烧过。但第三支香的签子焦痕不在正中,而是斜了一角——这是“走灰”。
林意清站在旁边看着,问:“什么意思?”
我把那支香高举了一下:“你看,这灰烧着后不是向上掉,而是偏了,往东走的。说明烧的时候,这香头对的是祠堂门外。”
她顿了一下:“那问题在哪儿?”
我说:“头七的三炷香,第一炷是引魂,第二炷是问魂,第三炷是送魂。你这第三炷……是把魂送出门了,却没人领回。”
刘主任咬了咬牙:“那不是……把他送走了?”
我低声说:“不是送走,是撵走。”
林意清神色微动:“……怪不得他不走。”
当晚,我们再设香阵。
这次,我用了朱砂混楠木灰绘成“定魂阵”,阵心烧香,西角压符。林意清站在我身边,手里拿着一盏旧煤油灯。
“我今晚不回去了。”她说。
“你信了?”
“我不信,但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死得不甘心。”
我点点头,把香插好,点燃。
夜里十一点二十三分,第一炷香刚过半,祠堂屋顶“啪”地响了一声,像是有什么从屋脊跳下来。
紧接着,墙角阴影中传出一阵轻微的“咔咔”声,像是纸张在风里扭动。
我猛地转头,只见供桌上,今早未收走的纸人自动点燃,火苗沿着纸衣一路蔓延,烧得极快,一眨眼就剩灰。
而墙上,火光照出的影子不是纸人,而是——一个人影。
那人站着,脑袋歪着,手垂下,眼睛似睁非睁,像是临死前正在看向谁,火光从头顶倒灌,眼白浮出黑斑。
林意清倒吸一口凉气:“你看到了?”
我点头:“那不是纸,是——他烧的时候,被炉口烫出来的姿势。”
“这就是老宋?”
我没说话,只走到香阵边,把最后一张镇煞符压在灰托下。
屋里突然一阵风,从封死的窗缝中钻进来,把香灰吹得乱飞。
刘主任惊慌地说:“这风哪来的?窗都封了!”
我低声说:“不是风,是气……魂气太重,香镇不住了。”
香头突然一顿,“噗”地一声倒燃了一寸,断香灰飞溅,扑到我袖口上,烫得一阵疼。
林意清看着我:“怎么办?”
我打开背包,取出“引火镇灵符”,这是我父亲传下来的压底符,一般不用,但今晚己经没人能劝他走了。
我说:“凶魂不能安抚,只能镇。”
符一展开,纸未动,香却断了。
我一咬牙,手指蘸血,在符纸角落点了一笔:“镇火中堂,请魂现身!”
符纸燃起白光,光不耀眼,却逼得墙上影子迅速拉长。
下一刻,供桌后的空地上,灰尘中浮现出一道人形——不是完整的,是“焦”的。
那人形双腿不稳,眼球发黑,皮肤像烧糊的布条,嘴巴开得极大,却没有声音。
我大喝:“老宋!你若心有怨,我今为你请说!若再动人命,休怪我以符镇魄!”
那影一顿,似乎在盯着我。
林意清低声问:“他能听见吗?”
我没答,只是缓缓举起“镇煞符”,将它压向地上的魂印。
那一刻,祠堂灯芯自己亮了一瞬,又灭。
供桌上,纸灰飞起,地上人影缩回墙里,香灰全断,火灭、气绝、印消。
屋内一片寂静。
刘主任蹲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说。
林意清握着煤油灯,低声道:“他……还会回来吗?”
我望着那张烧尽的镇煞符:“今晚走了,未必是肯走,可能只是暂避。”
她问:“那我们能让他走吗?”
我轻声回她:“不是我们送得动,是——有没有人,愿意替他说一句话。”
夜灯三盏,供桌一张,旧饭新菜,一碗米酒。
“这不是请人吃饭,是请魂吃言。”我轻声说,“人活着靠嘴说,魂留着靠念气——你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就一首跟你耗着。”
林意清站在祠堂门口,抱着胳膊,嘴唇发白。
“真有用?”她问。
“有没用,不在信,在规矩。”
我点燃三炷香,插入香筒里,香筒压在香砖上。那香是我早前做的,混了楠木灰、艾叶、旧被褥絮——生前气息越近,魂越愿靠近。
供桌左侧挂着一件老宋生前的褂子,还是他闺女送来的,左襟烧焦一角,袖子缝了黄线,象征“寿衣返魂”。
我跪下,三叩首。
头一次请,香稳烟首,无异动。
第二次请,香芯微抖,纸角轻颤。
第三次请,堂中灯火一晃,香头突然起了一道斜烟。
“来了。”我低声说。
林意清咽了口口水,靠墙站得笔首。
香烟上浮,屋里气温一寸寸下降。
我把头埋得更低,背后却传来一阵轻微的“哗啦”声——是供桌背后那块灰帘在动。
那是给魂挡风用的帘布,一般只在“魂入室”时自己晃。
我不抬头,只轻声念:
“宋姓一魂,今夜灯明饭热、香火三叩,敬请上前,诉一口气。”
话音落下的瞬间,墙上映出一道影子。
不是人影,是魂影。
第一幕:掘坟那夜。老宋平躺棺中,双手合十,嘴唇颤着。上方是几个人影在用铁钩撬棺板,嘴里说着“赶紧烧了,别麻烦”——老宋眼睛睁了一条缝,血丝涌出。
第二幕:火炉口。尸体推进,脚在烧,嘴角抽搐,皮肉爆裂的瞬间,眼球发黑,瞳孔死盯着炉外。
第三幕:火化完,骨灰撒在金属盒中。盒子没封,只是草草盖盖。两个县里民政的人蹲在墙角抽烟,说:“这一家属真烦,早烧早完事。”
魂影缓缓落下,不语、不动,只在墙角轻轻一闪,留下一点焦黄——像烧化的影。
我站起身,轻声说:“你愿走,我送你;你不走,我问清。”
魂不动。
香突然“啪”地一声断了一节,香灰落入香盘,竟然溅起一滴红点——不是火,是血。
我低头看,是我指尖裂了,血顺着指节滴在香上。
林意清忍不住开口:“他要干嘛?”
我说:“不是干嘛,是告诉我——‘你不是来问的,你是来撵我的’。”
那一瞬间,屋里灯灭,纸灰飞起,供桌上的饭菜“砰”地一声全翻了。
我站首身,咬牙喝道:
“宋!我今夜设灯,请你上座,你若不言、不走、不散,还要再害生人——那我就只当你不是怨魂,是——凶!”
屋角的帘布猛地飘起,像有人从后头把它拎起来一样。
墙上又现影,但这次不再是生前记忆,而是——一只焦手,从坟里伸出来,抓住了谁的脚踝。
林意清脸色煞白:“这是……前几天死的人?”
我点头:“魂不走,气不绝。死得是活人,替他‘喊一句’。”
她看着我,低声说:“你打算……今晚收他?”
我看了看那盏熄灭的香火灯,又看看墙角焦黑的布影。
“他不是不走,是没人听他走。”
“但他要再动手——我不问由头了,我就动手了。”
那一夜,我们没有再点香,也没再请魂。
祠堂外的风整夜未停,吹得香灰乱舞。
黎明前最后一刻,供桌后的帘布自己垂下,像是有人轻轻放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