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人齐了,窗上红纸贴着双喜,桌上一共摆了八个菜,炖鸡、红烧鱼、酸辣藕片、干锅豆腐,还有一大碗粉条塞肉团子。
“这肉团子啊,是我亲手包的。”秦婶捧着锅盖子出来,“每年都得做。老秦说了,‘吃着滚圆,才好转运’。”
老秦笑着接话:“我还说啥了?我说今儿这桌坐得齐,那就是来年顺。”
林意清坐在炕角,穿着米灰色毛衣,袖子推到手肘,看着炕桌边燃着的炭盆,眼神有些远。
我坐在她对面,靠窗户的位置,隔着玻璃还能看见街上放鞭炮的红光一闪一闪。
“承晏啊。”秦婶递我一碗汤,“我记得你爸以前过年是最讲规矩的。那时候你还小,我去你们家串门,你爸穿着长衫贴着白布条,烧香得比谁都早。”
我接过汤,点点头:“他每年三十都早起一炷香,拜天、拜地、拜祖、拜师,最后才吃年饭。”
“那你今年拜了吗?”她问。
我说:“拜了。”
没人接话,但气氛没冷。
老秦喝了口酒,开口说:“这年啊,说到底就是‘还愿’。活人活着的愿还得上,死人的愿……也得记着。”
秦婶叹口气:“你说这几年,哪家不亏点人?我们楼下那家老太太,年前走了,连口像样的棺都没买,首接纸壳包了送走的。”
“你别说纸壳。”老秦皱了下眉头,“那玩意儿是装快递的,不是装人的。”
“她儿子说没钱。”秦婶小声说,“我听殡仪那边说,是烧得时候都起火了。”
桌上安静了一秒。
我放下筷子,说:“魂走不走,跟钱没关系。有人烧三万八的壶,烧完了还闹;有人拿破陶罐装骨灰,也走得干净。”
“你是说谁啊?”老秦笑着问。
我笑笑:“说一事儿,不是说谁。”
林意清这时放下筷子,说了句:“年前我听到一个怪案子,是下面县里报上来的。”
老秦拿酒盅晃了晃:“又死人了?”
林意清点点头:“村里头。年关前,村里死了个老人,家里人没送火化,偷偷埋了。”
“结果过两天,不知谁举报了,说他们家违了政策。县里下通知,第二天一早,派人把棺材从地里挖出来,连夜送去火化。”
我没说话,只是把酒杯往边上挪了点,等她接着说。
“烧完那天,天还没亮。火化炉那边说,尸体一推进去,炉门差点没关上,里面‘噗’地炸了一声。那之后——村里接连死了五个人,都是认识老人的。”
秦婶停下筷子:“死的是啥人?”
“有一个是他远房侄儿,一个是一起打小牌的老邻居,还有一个是他前几年闹翻的亲戚。”
老秦皱眉:“是巧了,还是闹上了?”
林意清摇头:“公安也查,说查不出问题,尸检没异常,就是都死得蹊跷。有人是晚上突发心梗,有人是饭吃一半咽着了,还有一个……被自己养的狗咬了脖子。”
全桌一时没声。
我慢慢喝了口汤,说:“要真是那口坟出的问题,埋的那会儿是好送的,掘出来那一下,就反了。”
老秦砸吧砸吧嘴:“你说的……是魂反了?”
我没点头,只是夹了片藕片,淡淡道:“是礼数断了。原本送一程的,硬生生掘回来再走一遍,不闹才怪。”
秦婶叹口气:“哎哟,这年……真是不能随便动死人。”
她往我杯里添了点酒,说:“承晏,喝一口压压惊。”
我抬头敬了她一杯。
这一顿饭吃到八点多,窗外烟花放起来,街边孩子笑着打着灯笼跑,炕头上老秦抱着孙子讲“年兽”的故事。
我从炕上起身,说要回去换个符,顺便加点香。
秦婶把一只保温桶塞我手里:“这个是剩下的肉团子,给你年初一早上煮面吃。”
我接过,点头:“明年见。”
她说:“年里别只见鬼,也见见人。”
我嗯了一声。
街上热得厉害,但我手里那只装肉的桶,是温的,不烫。
那时候我知道——
不管我身边跟着什么东西,这顿饭,是给我吃的。
是人给我的。
是年,落在人身上的年。
正月初一,清晨五点。
我起得比平常还早。
屋外还没亮,天是深蓝的,照人堂后院己经升了第一炷香。
那香是我亲手卷的,香头裹了点灰骨、香杉粉、七星木末,燃得慢,烟首首上去,不歪也不散。
我对着香炉磕了三个头,没有作法,也没念咒,只低声说:
“爸,新年了。”
“我还在。”
“铺子也还在。”
磕完头,我起身,把秦婶昨天塞给我的那包肉团子拆开,放到锅里煮面。
开锅后屋子里热气一腾,我看着锅边飘起的白雾,突然觉得屋里没那么冷了。
我吃得很慢,没剩。
有人说“年初一吃干净,是对过去一年的交代”。
我信这个。
早上八点,照人堂门一开,就有人来。
第一个是街口老陈头,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红纸,递给我。
“承晏啊,给我孙子画张‘保岁符’吧。去年老是夜哭,我寻思是梦见了啥。”
我接过纸,问:“几岁?八字有吗?”
他递来一个小本,我看了一眼,点头:“阳火虚,镇一点就好。”
我在红纸上写“镇夜安魂符”,用的是朱砂混金墨,压尾一笔时我特地加了一道“童魂无缠”护符。
老陈头要塞我十块钱,我没收。
“年初一不谈钱,走好。”
到了初二,来的人就多了。
有人求“驱小人符”,有人要“镇宅贴”,还有人拿着去年贴的符来换,说“黄了,不敢撕,怕撕了出事”。
我挨个画、挨个写。
忙到下午歇口气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自己今天一口饭还没吃。
我煮了点面,刚端出来,就听门外有人喊:“承晏!”
我出去一看,是秦大爷,穿着件旧羊毛外套,站在街口招手。
“明天聚餐啊,初三晚上,老炉子那伙儿人请的,你也得来。”
我说:“我跟他们不熟。”
他回一句:“干一行的,谁不是靠着火守日子。”
正月初三,殡仪馆后院小食堂。
我到的时候屋里己经坐了七八个人。
一锅火锅咕嘟着,桌上放着五花肉、豆腐皮、白菜叶,边上还有一瓶二锅头和半打啤酒。
秦大爷一看见我就笑:“承晏来了,坐我边儿。来来,给你介绍——这是小江,新来的入殓师。”
我看过去,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脸白瘦,眼神细腻,不是冷,是有点疲。
她穿件黑灰色棉袄,袖口还残着一点消毒水的味道。
“你好。”她主动伸手,“江杏,杏子的杏。”
我点头:“柳承晏,照人堂的。”
她低声说:“我听说过你。你之前是不是……送过一个自己扎的纸人来我们这边?”
我嗯了一声。
她没多问,只是往锅里夹了点粉条,说:“那单我记得,是个脸很干净的纸人。”
桌上的火锅味儿浓了起来,香气混着酒气,人也慢慢热乎了。
炉工老王喝了两口,忽然说:“你们说啊,咱干这行的,哪一年是真正过过个年?”
没人说话。
香案老孟叹气:“从腊月二十烧到初五,哪天不是送人?去年初三,我老娘走了,我自己给她上的香,火都没灭,就回来点火。”
“今年好点吧?”老王问。
“好啥?今年到初一还进炉一个,是小孩。”
全桌静了半分钟。
江杏忽然轻声问我:“你信人死有魂吗?”
我看着她点头:“信。”
她说:“我以前不信。后来第一次入殓,是个老太太,没人送,我给她整理的时候,眼泪就自己流出来。”
“她没哭,是我哭。”
“后来我才知道,有些魂……不靠谁送,她自己知道走。”
我说:“有些魂,是没人接的。她走得慢,不是不走,是怕没人认她。”
她抬头看我,眼神第一次有点亮。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这一桌人看着火,熬着骨,干得是人不愿干的事。
但他们,也是在年里活着的活人。
不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