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荷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视线尚未完全聚焦,一种刻骨铭心的熟悉感便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她。
路……
是那条路。
一草、一木,甚至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带着旧日时光特有的、令人心颤的印记。
路旁的花,墙角的青苔,远处那一座座沉默伫立的墓碑……
一切都还是那个样子。
分毫不差。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
自己……还是要再经历一遍吗?
墓碑前的忏悔,小路上迟来的心尖上的一柄刀子。
然后,等待那场如同丧钟般的地震,再次将她拖回那个名为终焉的、冰冷污秽的地狱?
那时候,自己还会记得吗?
记得这血红烟花的疯狂?
记得陈俊南、秦丁冬他们……记得那七十年的疯狂与挣扎?
大家……还会记得彼此吗?
如果记得……
她该如何面对?
如何在那片绝望的废土上,对着陈俊南那双可能同样带着破碎记忆的眼睛,扬起一个“初次见面”的笑容?
她……还笑得出来吗?
应该……不吧。
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墨荷玉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带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空气,连同这虚假或短暂的安宁一起,刻进肺腑。
她向前看了一眼。
路上空空荡荡。
墓园里也空空荡荡。
只有风穿过墓碑的低语,只有阳光在石板路上流淌。
宛若一座巨大的、寂静的空城。
阳光很暖,金色的丝线试图拥抱她的肩膀,却像穿透一层无形的寒冰,无论如何也照不进那颗被沉重过往和未知恐惧冻结的心底。
她刚要抬起如同灌了铅的腿,迈出沉重的一步。
脑海中,忽的像被一阵最轻柔的微风拂过。
没有撕裂的剧痛,没有刺骨的瘙痒。
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虚无感?
仿佛意识深处某个重要的东西,被那微风悄然吹散,化作细沙流走。
空落落的,不着痕迹,却又让人从灵魂深处升起一股无法抗拒的、沉沦般的茫然。
“姐!呆在那琢磨啥东西呢!”
一个略显青涩、却带着蓬勃朝气和熟悉温度的青年声音,如同穿透迷雾的阳光,猝不及防地从前方响起!
这声音……
墨荷玉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晃了晃,瞬间僵在原地!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声音在耳膜深处疯狂回荡!
“姐!!!快点啦!钻地机在催啦!!!”
那声音更近了,带着点不耐烦的催促,却鲜活无比。
“嘿!你这臭小子!没大没小!谁钻地机了!你爹我不就是呼噜响了点吗?!”
另一个浑厚、带着佯怒的中年男声炸响,伴随着似乎追打的脚步声。
“哎哎哎!错了错了!爸!爸!别打别打!姐救命啊!”
青年夸张的告饶声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狡黠和活力。
前方的声音,每一个音节,每一种语气,都如此真实!
真实得让她浑身发抖!
“晚枫……?”
墨荷玉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极其轻微地从唇齿间溢出,仿佛怕惊碎了这脆弱的幻梦。
“哎!姐!咋了?”
前方不远处,一个穿着简单白衬衫和短裤、身形挺拔、眉眼间还带着少年稚气却己初现俊朗轮廓的青年猛地转过身来。
是墨晚枫。
他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看到墨荷玉愣在原地、眼神空洞的样子,那笑容瞬间转为紧张。
“……不是姐你别哭啊!”
他几步冲了过来,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瞬间蓄满眼眶、无声滑落的泪水。
“我干啥了?我啥也没干啊!爸!妈!你们快看姐!”
“没事儿……没事儿!”
墨荷玉慌忙抬手,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试图将那汹涌的哽咽死死压回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想到些……想到些事儿!沙子进眼了!”
“哎哟,我的姑娘,这是咋的啦?”
一个温婉却带着急切的女声响起。
母亲快步走了过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好闻的皂角清香。
她用温热的手掌抚摸着墨荷玉冰凉的脸颊,眼神里满是担忧和护犊子的急切。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别憋心里!告诉妈!妈给你报仇!敢欺负我姑娘他就是活腻了!”
那语气,仿佛墨荷玉还是那个需要她保护的小小女孩。
“没事……真的没事……妈……”
墨荷玉贪婪地感受着母亲掌心传来的、久违的、真实到让她心碎的温暖,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
“我想吃你做的饭了……我想吃你包的……芝麻馅的汤圆了……”
她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依赖。
她贪恋此刻的温暖,她怕这一次依然是轮回的一部分。
“行行行!”
母亲立刻应道,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姑娘想吃,妈就弄!想吃多少都行!芝麻馅管够!不过啊,” 她轻轻拍了拍墨荷玉的手背,“咱们先给姥姥姥爷他们上完坟昂,这是规矩,也是心意。”
上坟?
墨荷玉一愣,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顺着母亲示意的方向看去。
她这才看清,父亲和晚枫正站在两座并排的墓碑前。
墓碑被打扫得很干净,前面摆放着简单的供品和鲜花。
她下意识地走近,目光落在墓碑上镌刻的名字上。
不是她噩梦深处那三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不是父亲,不是母亲,也不是晚枫。
墓碑上,是她从未谋面、在她出生前就己逝去的姥姥和姥爷的名字。
一股混杂着巨大庆幸和更深沉悲伤的洪流,再次狠狠冲击着墨荷玉的心脏!
庆幸于眼前鲜活存在的亲人。
悲伤于那终究缺席的、最深的牵挂。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更加汹涌地滚落,无声地砸在冰冷的墓碑基座上。
“姑娘!别哭啊!”
父亲在一旁看得心都揪起来了,这个一向沉稳的男人此刻显得有些慌乱,笨拙地搓着手。
“用不着这样!你姥和你姥爷在天有灵,看到你哭,该心疼坏了!他们最看不得你掉金豆子!”
“爸,你咋知道他们看不得姐哭啊?”
晚枫在一旁,一边递纸巾给墨荷玉,一边习惯性地抬杠,试图用玩笑冲淡这悲伤的气氛。
“臭小子闭嘴!” 父亲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怼,“我能通灵行了吧!你姥爷托梦告诉我的!”
“你父子俩别在这儿闹了!” 母亲嗔怪地打断了他们,带着一种当家主母的威严,“安分点!让姥姥姥爷清净清净!”
她转向墨荷玉,语气又柔了下来。
“姑娘,咱们心意到了就好,先上完香,妈回去就给你包汤圆,等等哈,很快的。”
墨荷玉用力地点着头,泪水还在流淌,嘴角却努力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个带着泪花的笑容:
“行……妈……我不急……”
她看着眼前这三张鲜活、温暖、带着关切的脸庞,感受着这失而复得的、如同阳光般珍贵的平凡幸福。
哪怕……这只是轮回的幻影,是地震前短暂的喘息,她也想紧紧抓住,一分一秒都不愿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