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能再来一次。
这个念头,如同沉入冰冷深渊的溺水者,在意识彻底消散前,指尖触碰到的一根虚幻的稻草——
脆弱、易碎,却带着一丝垂死挣扎的、几乎本能的渴望,在她沉向无边黑暗的意识深渊中,微弱地、徒劳地闪了一下。
如果……
如果人生真的可以再来一次……
这卑微到近乎绝望的祈愿,带着血淋淋的、深入骨髓的悔恨,如同生锈的钝刀,狠狠撕开了她记忆最深处、早己结痂却从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涌出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脓血。
她不会……绝对不会……在那个看似寻常得令人心碎的黄昏。
夕阳熔金,给熟悉的街巷镀上一层暖融融的、虚假的安宁。
她不会因为一时泛滥的、愚蠢到无可救药的同情心,选择停下归家的脚步。
不会走向那条幽暗的、散发着垃圾和潮湿气息的小巷深处。
不会去回应那个蜷缩在阴影里、身体微微颤抖、看起来“可怜兮兮”得像只被遗弃小狗的陌生男孩。
那双眼睛。
那双抬起时瞬间攫住她视线的眼睛。
它们伪装得那样好——
湿漉漉的,盛满了无辜和恐惧的泪水,像蒙尘的黑曜石,轻易就击溃了她本就不多的警惕。
现在回想起来,那层水光之下,分明淬着最冰冷的、无声狞笑的毒。
那张脸。
那张沾着灰尘、刻意弄脏的小脸上,瞬间浮现的、泫然欲泣的表情。
每一个细微的颤抖,每一声刻意压低的抽噎,都是精心编织、踏入的陷阱。
一个针对她这种被“平凡幸福”泡软了心肠的猎物,量身定制的完美诱饵。
如果她没有停下……
如果她没有多管那该死的闲事……
她就不会被他编造的“被坏人追赶”、“无家可归”的谎言所蒙蔽。
就不会在那一刻,鬼使神差地,选择相信这个“可怜”的陌生人。
就不会……听信他的话,偷偷溜出了那个本该固若金汤的家门。
更不会……在她终于摆脱了那份莫名的“责任”,带着一丝完成任务般的轻松,甚至一丝可笑的“助人为乐”的微末满足感,匆匆赶回家时……
在推开那扇熟悉的院门的瞬间——
亲眼目睹那幅足以将灵魂都焚烧殆尽的地狱图景。
那副场景——
火焰。
不再是温暖的炉火,而是张牙舞爪、吞噬一切的赤红恶魔!
它舔舐着熟悉的屋顶,蹿出明亮的窗户,将承载了无数欢声笑语的墙壁烧得焦黑扭曲!
浓烟滚滚,带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和……皮肉烧灼的恐怖气息,遮蔽了天空仅存的暖色。
哭喊。
是父母撕心裂肺、充满极致恐惧和痛苦的绝望哀嚎!
声音穿透火焰和浓烟,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耳膜和灵魂上!
汽油箱。
一个扭曲变形的金属罐子,滚落在燃烧的门廊旁,盖子大开,刺鼻的汽油味混合在焦臭中,无声地宣告着这场灾难绝非意外。
逃跑的他。
那个还“可怜兮兮”蜷缩在巷子里的男孩,此刻正从燃烧的院墙另一侧阴影中窜出。
脸上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泫然欲泣,都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冰冷、漠然,嘴角甚至还残留着一丝……完成任务后、带着嘲弄的残忍弧度。
而她——
像一只懵懂无知、误入血肉屠场的羔羊。
惊恐地僵在原地。
血液在那一刹那彻底冻结,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死死攥住。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反应,都被这超越认知极限的恐怖景象瞬间碾碎。
就是这一眼。
这一眼,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烙印,深深烙刻在她的灵魂深处。
这一眼,彻底撕裂了她平凡安稳、被阳光和爱意包裹的整个世界。
这一眼,将她……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如果……如果没有帮他……
如果没有那个愚蠢的选择……
她或许……真的可以像无数个淹没在人海中的普通女孩一样。
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为了一场即将到来的考试而烦恼地咬着笔头,为一道解不开的数学题烦躁地抓乱头发。
在夏日的树荫下,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嬉笑打闹,分享着冰棍和不着边际的少女心事,偶尔偷偷讨论隔壁班那个打篮球很帅的男生。
憧憬着或许普通、或许波澜不惊、但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未来——
升学、工作、恋爱、结婚……
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温暖的河流。
而不是……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被那一眼目睹的地狱景象彻底击垮!
灵魂被无边的恐惧蛀空!
像一只被无形的利箭洞穿、翅膀彻底折断、羽毛沾满血污的鸟,被名为“悔恨”和“恐惧”的冰冷锁链。
牢牢锁死在那片己成废墟、只剩下断壁残垣、灰烬焦土、以及空气中仿佛永恒不散的焦糊与血腥味的“家”中残骸里!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对着被大火舔舐得只剩下狰狞骨架、熏得漆黑的墙壁。
对着空荡荡、回荡着死寂、曾经充满了弟弟笑声和妈妈唠叨的房间。
对着那无处不在、仿佛渗入骨髓的焦糊味……
无声地、绝望地、把眼泪流干,把心哭碎。
巨大的悲恸和灭顶的恐惧像沉重的巨石死死堵在喉咙口,连一声像样的、能宣泄痛苦的呜咽都发不出来。
只能像个彻底破损、漏风的风箱,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
指甲深深抠进焦黑的木头碎屑和冰冷的瓦砾里,留下带血的、蜿蜒的痕迹。
痛彻心扉……痛到麻木……痛到灵魂都在哀嚎……
如果……如果没有这一切……
她就不会……连累他。
那个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仿佛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家伙。
那个在她蜷缩在废墟角落、被恐惧和悲伤啃噬得形销骨立、如同行尸走肉时,会像影子一样固执地守在她窗外,风雨无阻。
在父母那场被悲伤和疑云笼罩的葬礼上,用他那不算宽阔、却异常坚定的肩膀,替她挡住了所有或同情、或探究、或恶意的目光。
在她沉溺于自我毁灭的泥沼,拒绝食物、拒绝阳光、拒绝一切生息时,强硬地把她从废墟里拖出来,不顾她的挣扎踢打,把她塞进车里,带到阳光刺眼、人声嘈杂的街头。
然后,用他那套永远歪理邪说、能把人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的痞气腔调,试图把她从自我封闭的深渊边缘,一点点、笨拙地拽回来……
陈俊南。
是她。
是她身上沾染的、来自那个地狱黄昏的、如同附骨之疽的“脏东西”。
是她那双目睹了不该目睹之事的眼睛。
引来了那些如影随形、在暗处窥视、散发着冰冷恶意的目光和追杀。
是她。
把这滔天的祸事,这致命的因果,像甩不掉的瘟疫、致命的诅咒,毫无保留地带给了他。
把他原本或许放荡不羁、玩世不恭,但至少还算安稳、拥有无限可能的人生……
一同拖入了这血腥弥漫、步步杀机的漩涡。
是她……害了他。
可是……
冰冷的绝望,如同终焉之地最深处、万载不化的玄冰,瞬间冻结了这微弱的、带着泣血泣泪的“如果”。
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
现实是冰冷坚硬的铁壁,是早己铸就、无法撼动的囚笼,是沿着既定轨道、呼啸着冲向毁灭终点的列车。
她所有的挣扎、逃避、日日夜夜锥心刺骨的悔恨,在那早己写就、无可更改的“果”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微不足道,如同妄图阻挡洪流的蝼蚁,如同扑向烈火的飞蛾。
如果……如果……
这两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般反复咀嚼、研磨。
每一次咀嚼,都带着剜心刺骨的剧痛,每一次研磨,都渗出带着绝望毒液的血沫。
它们不再是黑暗中的一丝微光,不再是溺水时的一根稻草。
而是命运最残酷无情的嘲弄。
是悬在无底深渊之上、闪烁着微光、却永远无法触及的虚幻泡影。
是刻在墓碑上的、带着讽刺意味的墓志铭。
如……是……
那个黄昏的选择,那踏入巷口的一步,那泛滥的同情心……
就是最初种下的、带着剧毒和诅咒的「因」。
它像一颗饱含恶意的种子,在那个燃烧的黄昏被鲜血和火焰浇灌,在无尽的恐惧和悔恨中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了缠绕她和他命运、将两人死死捆绑、拖向毁灭的参天毒藤。
那个「因」。
就是……那个「果」。
意识的沉沦,坠向永恒的黑暗。
在这异域污秽、冰冷彻骨的坟场中,走向的、注定的终结……
就是那株毒藤最终结出的、腐烂腥臭、象征着一切终结的果实。
如是那个「因」,就是那个「果」。
无法逃避,无法更改,无法抗拒。
百「因」必有「果」。
她的“因”,早己在那个看似寻常的黄昏尘埃落定。
她的“果”,便是此刻这永恒的、冰冷刺骨的、名为终焉的人间炼狱。